马车驶出玄霜国边境时,林晚听见车轴发出轻微的异响。她掀起车帘一角,看见沈烬正蹲在路边检修车轮,晨光漫过他半张烧伤的脸,将疤痕的阴影拓在青石板上,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昨夜掉落的桃花瓣还沾在他发间,与玄色衣袍的暗沉形成刺目的对比。
“还有三日到镜泊镇。”沈烬拍掉手上的油污,独眼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老周说那里没有铜镜,也没人认得什么太子遗孤。”他从行囊里掏出块粗粮饼,递过来时指尖擦过她的手腕,那里还留着被玉佩硌出的浅痕,形状与净玉的轮廓完全吻合。
林晚接过饼子,咬下时尝到淡淡的苦味。这味道让她想起桃花蛊的粉末、沈烬伤口的草药、龙椅上那人的龙涎香——原来所有的苦涩都源于同一种植物,只是被不同的人酿成了毒、制成了药、熏成了香。
“你看。”沈烬突然指向路边的野花。丛中点缀着几朵浅粉色的花,花瓣边缘带着锯齿,像极了缩小的碎瓷片。他摘下一朵别在她发间,动作轻柔得不像握过刀的手,“老周说这叫‘无镜花’,花期只有一日,却从不肯在镜前开放。”
林晚的指尖抚过花瓣,突然想起轮回镜最后映出的那张脸。干净,通透,没有疤痕也没有痣,像这花一样,拒绝任何形式的映照。她将花别在沈烬的衣襟上,看着疤痕与花瓣在晨光中重叠,突然觉得那些狰狞的肌理也没那么可怖了——就像冻裂的河面,春天到来时总会重新流淌。
车辙在黄土路上拖出两道浅痕,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林晚数着路边的里程碑,每个碑石上都刻着奇怪的符号,与东宫密道石壁上的刻痕、父亲账本上的数字属于同一体系。她突然明白,这些符号不是日期,也不是密码,而是某种计数方式,记录着从皇城到边境的距离,也记录着从仇恨到平静的步数。
“前面有人。”沈烬突然勒住缰绳。林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女站在路中央,背着个巨大的药篓,篓子里露出几株开着紫花的毒草,与盲婆院子里的品种完全相同。少女左眉骨处有颗极小的痣,正弯腰捡拾掉落的草药,动作与阿桃撒桃花粉时如出一辙。
“是药农?”林晚的手不自觉摸向袖中,那里空空如也——她早己将碎瓷片和玉佩都留在了河滩。
少女抬起头,看见他们时露出爽朗的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二位是去镜泊镇?”她的声音清冽如溪,与阿桃的少年音有着奇异的重合,“前面山路不好走,我给你们带路吧,正好同路。”
沈烬的手悄然按在腰间的短刃上。林晚却注意到少女药篓边缘绣着半朵牡丹,针脚歪歪扭扭,与父亲红绸上的焦花属于同一双巧手。她突然想起守河人说的“别回头”,或许不是指别回头看皇城,而是别回头看那些似曾相识的影子。
“多谢姑娘。”林晚推开车门,“我们确实不认路。”
少女跳上马车时,药篓里的毒草蹭到了沈烬的伤口。他闷哼一声,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林晚看着少女熟练地从药篓里掏出草药,捣碎后敷在沈烬的伤口上,动作与盲婆给她涂药膏时完全一致,只是指尖少了层老茧。
“这是‘忘忧草’。”少女解释道,将包好的药渣扔进路边的草丛,“能治旧伤,也能安神。”她的目光落在林晚发间的无镜花上,突然笑了,“这花配姑娘正好,像极了...”
话没说完就被沈烬打断:“镜泊镇真的没有铜镜?”
少女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何止没有铜镜,连水面都不许映照人影呢。”她指向远处的青山,“老人们说,那里曾是座寺庙,方丈圆寂前留下遗言,说‘诸相非相,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后来寺庙烧了,就成了镇子。”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这句话父亲临终前也曾说过,当时她只当是糊涂话,此刻却突然明白——所谓无镜,不是真的没有镜子,而是不再需要用镜子来确认自己的模样。就像此刻的她,即使不看轮回镜,也知道自己是谁。
马车驶入镜泊镇时,林晚闻到淡淡的酒香。镇上的房屋都是木质结构,屋檐下挂着风干的草药和无镜花,却看不见一面镜子或水面——所有的水缸都盖着木盖,井台边立着块“禁照”的木牌,字迹苍劲,与守河人打开木箱时的手势有着相同的力道。
“这里的人都不照镜子?”沈烬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照了会发疯。”少女将他们领进家客栈,掌柜的是个瞎眼老妪,戴着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却不是“奎”字镯,而是刻着简单的花纹,“十年前有个外乡人带来面铜镜,结果镇上的人照了都看见张陌生的脸,有的说是太子,有的说是天鹰卫,最后...”她压低声音,“最后都把自己当成了别人,互相打了起来。”
林晚的指尖突然发凉。她想起众生镜里无数个奔跑的自己,突然明白老妪说的不是疯癫,而是恐惧——恐惧发现自己与那些仇恨、阴谋、面具有着扯不断的联系,恐惧发现所谓的“自我”,不过是无数个影子的叠加。
瞎眼老妪端来两碗热茶,茶碗边缘的豁口与破庙的粗陶碗完全相同。她摸着林晚的手,突然笑了:“姑娘掌心的茧子,是抓药磨的吧?”她的指尖在林晚掌纹上轻轻划过,动作与盲婆辨认她时如出一辙,“老身年轻时也爱捣鼓这些,后来眼睛瞎了,倒觉得看得更清了。”
“看得清什么?”沈烬追问。
“看得清哪些是花,哪些是刺。”老妪的银镯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以前总想着从镜里找答案,后来才明白,答案不在镜里,在自己手里。”她摸索着从柜台下拿出个布包,“这是‘忘忧草’的种子,姑娘若不嫌弃,带回去种种?”
林晚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包底的硬物——是块边缘光滑的碎瓷片,与她留在河滩的那块严丝合缝。她突然抬头,看见瞎眼老妪蒙眼布下的眼窝微微颤动,左眉骨处有颗若隐若现的痣,与少女、阿桃的痣在同一条横轴上。
“多谢老丈。”林晚将布包塞进袖中,没有追问,也没有惊讶。
夜色降临时,他们在客栈后院种下了忘忧草种子。沈烬挖坑时,后背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条蛰伏的龙;林晚撒种子时,指尖的血滴落在泥土里,与种子混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少女坐在门槛上,手里把玩着块玉佩,莹白的玉色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光,却没有任何刻痕,像块未经雕琢的原石。她看见林晚望过来,突然将玉佩抛了过来:“送你。”
玉佩落在掌心的瞬间,林晚感觉它在微微发烫,像有生命般轻轻搏动。她想起守河人说的“净玉能洗去所有伪装”,或许真正的净玉,从来都不是块石头,而是敢于放下所有面具的勇气。
“明天就能到镜泊镇中心了。”少女的声音里带着向往,“那里有片很大的桃花林,据说从来不开粉色的花,开的都是白色的,像雪一样。”
林晚握紧掌心的玉佩,看着沈烬正在包扎的伤口,那里的忘忧草己经抽出嫩芽,淡绿色的茎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她突然不想知道少女是谁,不想知道老妪是不是盲婆,不想知道这玉佩是不是净玉的化身——就像不想知道明年春天的桃花,是不是去年的那一朵。
客栈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像幅流动的画。林晚看着墙上的影子,突然觉得那些疤痕、痣、面具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的呼吸,此刻的月光,此刻手里握着的、真实的温度。
或许有些轮回永远不会结束,有些影子永远不会散去,但只要往前走,总会遇到新的晨光,新的土地,新的、不需要镜子也能认出自己的瞬间。
就像此刻,忘忧草的嫩芽正在泥土里伸展,而远方的桃花林,或许真的在下一场白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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