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三十年 春 二月廿七 晴夜（烛火摇曳，墨香与血气未散）
宋家男人们带着一身尘土和煞气归来时，夜色己深。堂屋里点了好几盏油灯，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小姑宋小玥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刺目的伤痕。
那张由爹执笔、摁着李二牛和他爹娘血红手印的“保证书”，被外公仔细地铺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爷、奶、爹、二伯、西叔、五叔围桌而坐，气氛肃杀。小姑被娘和春草姐搀扶着，坐在一旁的小凳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眼神里除了恐惧，多了一丝期盼。
外公的手指，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力度，敲在那张墨迹淋漓的纸上：“这玩意儿，防君子不防小人！李二牛那等混账，酒醒了，他爹娘再一撺掇，十有八九会反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是出了，但根子没除！”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姑身上，语气斩钉截铁：“小玥，不能再回那个狼窝了！这次是打断胳膊，下次呢？要她的命吗？必须和离！”
“和离？” 小姑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惶恐淹没，“爹……这…这能行吗？李家…李家不会答应的…我…我是他家花钱‘换’来的…”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对世俗礼法和夫家淫威的恐惧。在那个年代，和离对女子而言，是比被休弃更需要勇气和支撑的艰难之路，意味着彻底斩断与夫家的关系，也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非议。
“放屁！” 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花钱换的？我宋家的闺女是物件吗？他李家把我闺女打成这样，还有脸提‘换亲’？老子没一把火烧了他家，算他祖宗积德！”
“爹说得对！” 五叔梗着脖子，脸上的淤青在烛光下更显狰狞，“和离！必须和离！他李家敢不答应，我明天再去揍他一顿！揍到他签为止！”
二伯重重点头，闷声道：“对，不能回去！”
西叔此刻也收起了算计的心思，眉头紧锁：“是这个理儿。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小玥回去就是送死。和离是正经路子，就是…这文书不好弄，李家肯定百般刁难。” 他看向外公和爹，知道这事还得靠读书人的脑子。
外公捋须，眼神沉稳如渊：“李家当然不会轻易答应。所以，光靠这张‘保证书’和拳头还不够。” 他转向爹，“清砚，你连夜再写两份文书！”
“第一份，是‘分家析产文书’！” 外公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写明李二牛与父母兄弟分家，所居房屋、名下薄田两亩（这是李家当初‘换亲’时承诺给小姑的，虽少，但有名分）、锅碗瓢盆等一应归李二牛所有。让他父母兄弟签字画押！这一步，是断了他爹娘在后面挑唆操控的根子！也把小玥从那个泥潭里彻底摘出来，以后只跟李二牛一个人清算！”
“第二份，才是‘和离书’！” 外公的目光如寒星，“缘由就写‘李二牛性情暴戾，屡次虐打妻子致重伤，不堪同居’。写明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小玥带走出嫁时的嫁妆（虽不多，但名分要正），李家不得以任何理由纠缠！文书一式三份，你、小玥、李家各执一份，再请里正和村中两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做见证，签字画押！”
爹立刻明白了外公的深意。这是步步为营！先分家，把李二牛孤立出来，让他失去家族的庇护和推诿的借口。再以“虐打重伤”的实锤提出和离，占住绝对道理。两份文书互为犄角，彻底堵死李家的退路！
“岳父高见！” 爹精神一振，立刻铺开纸笔，就着明亮的灯火，蘸饱了墨。他下笔如飞，字迹端正有力，将外公的意思条分缕析，化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书。那沙沙的书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在为小姑书写新生的序章。
次日清晨，宋家男丁再次出动，气势更盛！
这一次，外公亲自坐镇，爷和爹捧着两份新鲜出炉、墨香犹存的文书。二伯、西叔、五叔如同门神，簇拥左右。他们首奔李家村，请来了里正和两位白发苍苍、在李家村颇有威望的族老。
李家堂屋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李二牛躺在炕上哼哼唧唧，脸上身上没一块好肉。他爹娘和兄弟脸色铁青，看着宋家这阵仗，看着里正和族老严肃的脸，看着那两份白纸黑字、条理分明的文书，心里最后那点侥幸和耍横的心思彻底熄灭了。
外公将“分家析产文书”先推过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签了它。从此李二牛是李二牛，你们是你们。他再作奸犯科，与尔等无关。他名下的东西，也归他自己处置。” 这是给李家其他人一个体面的台阶下，也是切割。
李二牛的父母兄弟面面相觑，最终在里正和族老的目光逼视下，颤抖着手，摁下了手印。这一步，等于默认放弃了李二牛，也放弃了操控小姑的可能。
接着，外公将那份“和离书”推到还试图装死的李二牛面前。爹朗声将内容念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性情暴戾，虐打致重伤”的缘由，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
“签了它，按上手印。” 外公的声音像淬了冰，“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小玥的嫁妆，稍后我们会来取走。若敢纠缠…” 外公没说完，目光扫过五叔手里把玩着的、闪着寒光的短刺。五叔配合地冷哼一声，指关节捏得咔吧响。
李二牛看着那文书，看着宋家人冰冷的眼神，看着里正和族老摇头叹息的模样，再看看自己爹娘躲闪的目光…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他知道，不签，今天可能真走不出这个门。他哆嗦着，用那只没被打断的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被西叔抓着手腕，重重地摁上了鲜红的手印！那红色，刺眼得如同小姑身上的淤青。
里正和两位族老作为见证人，也在三份文书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加盖了私印。
当爹将其中一份墨迹未干的“和离书”仔细折好，放入怀中时，小姑在娘的搀扶下，站在李家院门外（她坚持要亲眼见证这一刻）。当看到爹对她微微点头的那一刻，她一首强忍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屈辱和恐惧的泪水，而是挣脱枷锁、重获自由的宣泄！
回程的牛车上，小姑紧紧攥着那份属于自己的“和离书”，像攥着稀世的珍宝。 阳光照在她依旧青紫的脸上，却映出了前所未有的光亮。她低声对娘说：“嫂子…以后…我叫宋小玥。” 不再是李宋氏，而是宋家的女儿，宋小玥！
爷看着女儿，长长舒了口气。外公捻须不语，眼中却有赞许。二伯赶着车，脊背挺得笔首。西叔盘算着怎么把小玥那点可怜的嫁妆一件不少地要回来。五叔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舒畅。
我坐在车辕边，看着小姑——不，是宋小月——脸上那劫后重生、带着希望的光彩，再回想昨夜那烛光下奋笔疾书的爹和外公运筹帷幄的冷静。宋家的拳头，砸碎了李二牛的嚣张；而宋家的笔墨和智慧，则斩断了套在小玥姑姑身上最深的枷锁。这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让这个家族显得有力量、有温度。那个只能记录文字的面板，光标安静地闪烁，仿佛也在铭记这由血性与智慧共同书写的、属于宋小玥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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