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三十年 夏 六月初六 小暑(桑麻正盛,蝉鸣聒耳)
鱼塘的荷叶刚冒出尖尖角,桑园里的蚕也进入了最忙碌的二眠期。家里一片蒸腾的热气,连空气都黏糊糊的。我帮着娘把最后一批晾干的蚕茧收进箩筐,手指被茧壳磨得微微发红。
看着院子里,二伯和五叔正汗流浃背地修理送鱼回来坏掉的车辕,西叔则拿着个小算盘,坐在葡萄架下噼里啪啦地核对着这个月的鱼钱和生丝账目,嘴里还时不时指挥着西婶去库房再搬一筐茧出来。一派繁忙却也井然有序的景象。
趁着爹在书房窗下歇口气喝茶的功夫,我蹭了过去,手里还捏着一个圆滚滚的蚕茧。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爹,” 我压低声音,指了指院子里忙碌的叔伯们,“您…真看不出二伯娘老想着占便宜?看不出西叔心里那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看不出五叔有时候偷懒耍滑?” 我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咱家现在有鱼塘,有蚕桑,您自己也能读书了,为啥还要跟他们绑在一起?分了家,各过各的清净富贵,不好吗?为啥非要拉扯着他们一起?”
爹端着粗瓷茶碗的手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院子里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眼神有些悠远。蝉鸣声似乎也低了下去,只有算盘的噼啪声和修车的叮当声隐约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茶碗里漂浮的几片粗茶叶梗,嘴角牵起一丝复杂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无奈,有洞悉,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糖角,” 爹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平静,“你当爹是瞎子?还是傻子?”
我抿了抿嘴,没吭声。
“你二伯娘是爱占小便宜,眼皮子浅,心里只装着她那点小家当,栓柱的束脩银子就是她的命门。” 爹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可她心眼不坏。那年我躺在炕上快死了,是她把攒着给栓柱买笔墨的十几个铜板,悄悄塞给你娘,让去抓一副好药。她嘴上骂得凶,真到了要紧关头,她没往后缩。”人都是自私的,你不能强求一个母亲舍弃自己的孩子,为他人着想。
“你西叔,” 爹呷了口茶,“是精于算计,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八瓣花,总怕自己吃亏。可他脑子是真活络,算账是一把好手。咱家鱼塘的账目、跟酒楼的周旋、生丝买卖的定价,没他这个‘铁算盘’精细把关,光靠蛮干,能行吗?他那些算计,用对了地方,就是本事。他再算计,也没算计到兄弟头上,该他出力的时候,从没含糊过。小玥那事儿,他骂得比谁都狠,冲得比谁都快。”
“至于你五叔…” 爹笑了笑,带着点无奈,“是混,是懒,能躺着绝不站着。可他那股子混不吝的莽劲儿,有时候就是管用!李二牛那样的浑人,讲道理他听吗?就得靠你五叔那不要命的打法,才能把他揍服帖!那次要不是他冲在最前面,你小姑能那么快接回来?能签下那保证书?家里鱼塘刚起步那会儿,夜里守塘,蚊虫叮咬又枯燥,谁愿意去?是你五叔主动扛下来的,没抱怨过一声。他说了,‘三哥弄这塘不容易,不能让宵小再祸害了!’”
爹放下茶碗,目光变得深邃而凝重,他伸出手,摊开在我面前:“你看爹的手。”
那是一双混合了笔墨和劳作的、带着薄茧的手。
“再看你二伯的手。” 爹指向院子里正用力敲打榫头的二伯,那双大手粗糙、黝黑,骨节粗大,满是力气活留下的痕迹。
“你西叔的手,” 爹又指向拨弄算盘的西叔,“指头细长,适合拨弄算珠。”
“你五叔的手,” 爹最后看向正咧嘴笑着跟二伯说什么的五叔,“骨节上还有打架留下的疤。”
爹收回手,轻轻握成了拳,声音低沉而有力:
“十根指头,伸出来有长有短,攥成拳头,才有力量。”
“咱宋家,祖上是从京城尚书位子上败落下来的。太爷爷那一辈,兄弟阋墙,各奔东西,结果呢?差点断了根!到了你爷爷手里,咬着牙把兄弟几个拢在一起,才在这宋家庄重新扎下根,有了这二百来户的族亲,有了村口的学堂,有了旁人不敢轻易小觑的底气!”
“银子是好东西,功名是体面。可这些东西,在真正的风雨面前,太单薄了。” 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鱼塘死鱼的惨白,看到了小姑身上的淤青,“没有你二伯、西叔、五叔他们豁出力气、豁出那股子混劲儿去拼,去护着,咱家的鱼塘早成了臭水沟,你小姑可能就被那李二牛打死了!你外公再有威望,他能天天守着你小姑?能替咱家去跟人拼命?”
“分家?分了家,我们是能得一时清净,得些浮财。可那就像是把十根指头都剁开了!遇到大事,谁给你挡风遮雨?谁替你豁出命去?谁在你背后撑着,让你有底气跟人讲理,跟人拼命?” 爹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后的清醒,“你二伯娘眼皮子浅,你西叔算盘精,你五叔混不吝…这些爹都知道。可爹更知道,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是能在你爹快死的时候,咬着牙一起挖塘求活路的家人!是能在自家妹子被人往死里打的时候,抄起家伙就敢去拼命的血亲!”
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院子里那其乐融融(至少表面上)的忙碌景象,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拉扯他们一把?明姝,你说错了。不是爹在拉扯他们,是我们互相拉扯着,才能在这世道上站稳脚跟,活出个人样来。”
“他们身上的毛病,爹心里有数。可只要这拳头还能攥紧,只要这血脉里的劲儿还没散,只要在真正的大是大非、生死关头,他们还能站在爹身边,站在宋家这边…那点小算计,那点懒散混账,爹容得下!也必须容得下!这才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容得下沙子,才聚得起金山!”
蝉鸣声又大了起来,混合着院子里西叔报账的声音、二伯敲打木头的笃笃声、五叔爽朗的笑声。我捏着那个光滑的蚕茧,看着爹沉静而深邃的侧脸,心中翻涌的疑问,似乎在那句“十根指头攥成拳头才有力量”中,找到了沉甸甸的答案。
糖角你莫要盯着他们的缺点,你要知道你爹之所以能去考秀才,我所学的每个字都是有缺点的一大家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银子一点点换来的。爹爹语重心常的说。
那个只能记录文字的面板在眼前安静地闪烁,光标停留在这一刻。它无法理解这血脉相连的复杂与坚韧,但这片桑麻繁盛的土地上,宋家用最朴素的生存智慧书写着:家族的纽带,从来不是完美的,它布满瑕疵与算计,却也在风雨来袭时,迸发出足以劈开黑暗的、野蛮而滚烫的力量。 父亲的选择,不是糊涂,而是看透了这世道炎凉后,最清醒的抱团取暖。
(http://www.220book.com/book/TZX5/)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