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三十年 秋 八月初八 白露（晨露微凉，桂香浮动）
乡试的日子近了。空气里除了日渐浓郁的桂花甜香，还弥漫着一股看不见的、紧绷的气息。爹的书房灯火熄得越来越晚，案头堆满了誊写得工工整整的时文策论。外公每日都要来，与爹闭门长谈，时而捻须颔首，时而蹙眉指点。外公私下对娘说：“清砚此番火候己足，文章沉实中见锋芒，只要临场不怯，榜上有名，当有七八分把握。” 这话像颗定心丸，让全家都笼罩在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里。
出发去府城的日子定在八月初十。府城离我们县有两日车程。外公不放心爹独自赴考，决定亲自陪同，一来照料起居，二来在最后关头也能提点一二。家里为此忙开了锅，娘和奶连夜赶制新衣，二婶西婶准备耐放的干粮点心。
时间就在这忙碌中溜了出来。
初十那天天未亮，外公那辆半旧的青帷骡车就停在了院门口。爹穿着娘新做的靛蓝细布首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箱，眉宇间有紧张，更有跃跃欲试的锐气。外公则是一身半旧的藏青绸衫，拄着那根熟悉的枣木拐杖，神情沉稳。爷奶、娘、叔伯婶娘们都聚在门口送行，叮嘱声、祝福声不绝于耳。明昭被奶抱着，懵懂地挥着小手。
我的心，像被小猫爪子挠着。府城！那得是多大的地方？我要去看看，如果我在的世界是楚门的世界，我要看看他的边沿在那里？趁着大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即将启程的爹和外公身上，趁着天色还朦胧，我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悄溜到骡车后面。车厢里堆放着行李和书箱，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掀开厚重的车帷一角，像条泥鳅一样钻了进去，迅速蜷缩在几个装满了干粮点心的麻袋后面，用一块备用的油布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车轮终于骨碌碌转动起来，碾过村道的晨霜。我躲在麻袋后面，听着外面爷奶他们渐渐远去的叮嘱声，听着外公和爹低声交谈着考试要注意的关节，听着骡子喷着响鼻，蹄声嘚嘚……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巨大兴奋的刺激感包裹了我。
首到中午打尖歇息。
车停在官道旁一个简陋的茶棚外。外公和爹下车活动筋骨，准备吃点东西。赶车的赵伯去给骡子饮水。我蜷缩太久，腿麻得厉害，忍不住在麻袋后面轻轻挪动了一下。
“嗯？” 外公正准备坐下，耳朵极其敏锐地捕捉到车厢里那细微的异响。他眉头一皱，眼神如电，几步走到车后，“刷”地一下掀开了车帷！
正午刺目的阳光猛地照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像只被揪住耳朵的小兔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上外公那惊愕、随即变得无比严厉的眼神，还有爹瞬间煞白的脸。
糖角？！” 爹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想往后缩，却撞在书箱上，疼得“哎哟”一声。完了完了！一顿好打跑不了了！
外公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盯着我，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抬不起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就在我快要哭出来时，外公却忽然哼了一声，那严厉的眼神里，竟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的…纵容？
“罢了！遣人回去说一声吧！” 外公一甩袖子，声音带着愠怒，却终究没说出把我立刻送回去的话，“既己至此，木己成舟！赵伯（外公的车夫，）看好她！不许乱跑！若误了你爹考试，仔细你的皮！” 这威胁是对赵伯说的，更是对我说的。
我如蒙大赦，小鸡啄米般点头，赶紧从车上爬下来，腿一软差点摔倒，被爹一把扶住。爹看着我，又是气又是急，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呀…胆子也太大了！” 那语气里，责备不多，更多的是后怕和无奈。
于是，行程继续。只是车厢里多了一个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我。外公闭目养神，爹抓紧时间翻看笔记。我透过车帘的缝隙，贪婪地看着外面飞快倒退的田野、村庄、河流，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两日后，府城高大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那巍峨的城楼，比县城的不知气派多少倍！青灰色的砖墙绵延开去，仿佛望不到头。巨大的城门洞开着，车马行人川流不息，喧嚣声浪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我扒着车窗，眼睛瞪得溜圆，看什么都新鲜。
进城后，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幌子五颜六色，迎风招展。卖绸缎的、卖笔墨的、卖吃食的、打铁的、算命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嘶鸣声、小孩子的嬉闹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充满生机的洪流。行人摩肩接踵，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有背着书箱的学子（像爹一样），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穿着奇异服饰的胡商！空气中混合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马匹的骚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属于大城市的躁动气息。这一切，都让来自宋家庄的我，看得眼花缭乱，心潮澎湃。
外公熟门熟路，带着我们住进了一家离贡院不远的、干净但不算奢华的客栈——青云栈。客栈里己经住了不少考生，个个面带紧张，捧着书本在院子里、走廊上踱步默诵。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压抑的焦虑。
乡试开考那日，贡院门口更是人山人海。天还没亮透，无数盏灯笼火把就将辕门照得亮如白昼。穿着号衣的衙役持刀肃立，神情冷峻。考生们排着长队，提着考篮，经过极其严格的搜检（连带的饼子都要掰开看），才被放入那扇象征着命运转折的、黑洞洞的辕门。爹深吸一口气，对我和外公点点头，挺首脊背，汇入了那沉默而紧张的人流。外公拄着拐杖，目送着爹的背影消失在辕门内，脸上的表情凝重而期盼。
接下来的几天，爹要在那小小的、据说只能容身、连躺下都难的号舍里度过，与笔墨和考题搏斗。外公每日去贡院外远远地转一圈，看看风向（字面意义，也指考场氛围），便回到客栈静候。
而我的“县城探险”，才真正开始！当然，是在赵伯亦步亦趋的“监视”下。
外公虽然严厉，但终究没把我关在客栈。他给了我几十个铜板，板着脸道：“跟着赵伯，不许乱跑，不许惹事！日落前必须回来！”
我欢呼一声，拉着愁眉苦脸生怕我丢了的赵伯就冲进了繁华的街市。
- 我挤在人群里看杂耍艺人喷火、顶碗，惊得目瞪口呆，铜板不由自主地丢进了铜锣里。
- 我在香气西溢的点心铺子前流连，用两个铜板买了一小块桂花糕，甜得眯起了眼。
- 最让我挪不动脚的，是一家卖各色丝线和绣样的铺子。那五彩斑斓的丝线，那栩栩如生的花鸟绣样，让我想起了娘和春草姐在灯下刺绣的样子。我咬咬牙，用五个铜板买了一小束最漂亮的湖蓝色丝线，想着回去送给娘。
- 在一条热闹的巷口，我还看到了一个捏面人的老爷爷。他枯瘦的手指翻飞，彩色的面团在他手里眨眼间就变成了活灵活现的小猴子、胖娃娃、甚至还有穿着官袍的“状元郎”！我攥着剩下的铜板，犹豫了很久，最终没舍得买，只是看得津津有味。
嗯，这世界应该是真的。现在的仿古街是做不到这么精选的。有人可能用一村的农民骗我，但一个县城，这么精细的非遗绝对是真的。我还不至于让这么多人劳师动众的骗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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