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五年 秋 京城 凉亭
连日来的紧绷，终于在吕先生的率兵剿匪、外公家书带来的暖意中稍稍松弛了片刻。我与新近辅助处理政务的余先生坐在凉亭中，面前摆着两盏清茶。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微凉，带着菊花的淡香。
余先生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瘦，眼神沉稳，是吕亮离京前特意举荐的人，言其精通庶务，办事干练，是从地方吏员中一步步擢升上来的难得人才。这几日接触，确觉其思路清晰，处事有条不紊。
我端起茶盏，正要就几项新政推行细则再询问他的意见，脑中面板却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弹出一条猩红预警：
【警告！检测到当前饮品含有高浓度‘相思子毒素’（剧毒）！！！】
我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指尖感受着白瓷盏壁的温热，心下却瞬间冰寒一片。面上一丝异色也未露，我缓缓将茶盏放回石桌，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余先生，”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目光落在亭外一株将残的菊花上，“听吕先生说，您是从地方州府小吏做起，短短数月便凭才干升至中枢，实属难得。”
余先生微微躬身，态度谦逊依旧：“娘娘谬赞。全赖吕先生提拔，娘娘新政广开才路，下官方能略尽绵薄之力。比起娘娘经纬之才，下官不过萤火之光。”
我转回目光，首视着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猝不及防地刺出：“既然如此，余先生又为何要在茶中下毒，欲取我性命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侍立在我身侧的聂隐娘周身气息骤然冷冽如严冬，右手己按上腰间短刃的刀柄，目光锁死余先生，只需我一示意，便会立刻将其格杀。
我却轻轻抬了抬手，止住了隐娘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余先生。
余先生脸上的谦恭和镇定，像冰面一样寸寸碎裂。他瞳孔猛地收缩，身体有极其细微的一下颤抖。但出乎意料，那惊惶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坦然。
他甚至没有试图辩解或反抗。
只是沉默地、缓缓地伸出手，将我面前那盏毒茶端开，然后，竟自顾自地提起尚有余温的茶壶，将自己面前那只空盏斟满。澄澈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散发出袅袅清香，谁又能想到，其中蕴含着致命的杀机。
他端起那杯茶，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姿态优雅得仿佛在品评绝世香茗。
良久，他才抬起眼，看向我，眼中没有了往日刻意维持的恭顺，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
“神女娘娘，”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可想听听……在下的故事？”
“请讲。”我说道，心中己预感到这将是一个与新朝光辉叙事截然相反的故事。
他目光投向远处，仿佛穿透了亭台楼阁，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本出身……也算小康之家。家父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在乡间开了一家蒙学馆，收入微薄，但足以糊口，也能让我识文断字。母亲温柔贤惠，操持家务。虽不富贵，却也安宁。”
“后来，父亲染了肺痨，咳血不止。为了给他治病，家里那点薄田卖了，学馆也关了，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最后，人还是没了。母亲受不了这打击，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也撒手人寰。那一年，我九岁。”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泛白。
“父母一去，族中叔伯便来了。说我年纪小，守不住家业，‘代为保管’。三间瓦房，几件半旧家具，还有父亲留下的几箱书……一夜之间，就都不属于我了。我被赶了出来，无人收留，只能西处乞讨，与野狗争食。”
“后来，是父亲的一位旧友，王世伯，听说了我的遭遇，几经周折找到了我。他家里也只是个普通的庄户人家，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家里还有一个女儿芙妹，一个刚出生的儿子豆丁。可他还是把我领回了家，对村里人说：‘这是我义子。’”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无比的温暖。
“王世伯……他是个好人，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芙妹……芙妹就像我的亲妹妹，豆丁就是我的亲弟弟。我们一家五口人，挤在两间破茅屋里，日子苦得嚼出渣来。”
“但我们没人抱怨。世伯更拼命地伺弄那几亩地，起早贪黑。我白天帮世伯下地，晚上就着油灯抄书，换几个铜板。芙妹手巧，绣的花鸟能卖到镇上去。就连豆丁……刚五六岁那么小的孩子，也知道每天出去捡柴火、拾麦穗，从不空手回来。”
“我们省吃俭用，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衣服破了补，补了又破。村里人都笑我们一家是穷鬼转世，笑世伯傻，捡个吃白食的拖油瓶。笑芙妹一个姑娘家天天抛头露面做绣活，笑豆丁像个叫花子。”
“可我们不在乎。我们心里憋着一股劲！我们一家人，拧成一股绳，拼命地攒钱！一年，两年，五年……我们终于攒够了钱，先是买了两亩水浇地，后来又盖了三间结实的新瓦房！再后来，又陆续添了十五亩地！日子，真的是一天天、一点点地好起来了……芙妹到了年纪，可以说一门像样的亲事了。豆丁也可以送去镇上学堂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那段虽苦却充满希望的日子的怀念，那是一种扎扎实实、用汗水和忍耐换来的盼头。
然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暖意和光亮从他眼中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刻骨的绝望和恨意。
“然后……你们来了。”
“你们打着‘均田亩、济贫弱’的旗号来了。”
“你们说，我们辛辛苦苦、一点一滴、省吃俭用、像燕子衔泥一样垒起来的家业，我们住了还没几年的新瓦房，我们流了无数汗水才变得肥沃的田地……都要拿出来，分掉！分给那些曾经嘲笑我们、欺负我们、偷懒耍滑、吃喝嫖赌的闲汉懒汉！”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地瞪着我，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不解而颤抖：
“凭什么？！娘娘！您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我们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命！我们熬干了心血才换来的好日子！凭什么就要白白分给那些寄生虫？！我义父他不明白！他一辈子老实巴交，只知道黄土里刨食，他跑去跟你们派来的人理论，他跪下来求他们……可换来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说不下去，他死死咬着牙，才能继续：
“是那些红了眼的‘乡亲’……他们把他推倒在地，拳打脚踢……说他阻碍新政，是土豪劣绅……我义父……他就那么被活活打死了！死在刚刚丰收、还没来得及喜悦的田埂上！”
“我的芙妹……我那么好的芙妹……她被那些畜生……撕破了衣服……她才成亲几月……还怀着孕……她当天晚上就跳了井！！”
“就剩下豆丁……我那傻弟弟不肯认错……被打断了腿，奄奄一息，一路哭着拖着断腿，到府城书院找到我……他浑身是伤，话都说不全了，只会哭着说：‘哥……爹没了……姐没了……报仇……哥报仇……’”
他猛地灌下杯中剩余的毒茶，仿佛那灼烧感能压下喉间的血腥味。他的脸色开始变得灰败，身体微微摇晃。
“那可是我爹！我妹妹！我们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活下去，想活得好一点……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世人都说您神女娘娘怜爱世人……可您的慈悲，为何独独照不到我家屋顶？我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王道教化’、‘天下为公’……没有一本书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恨！我想怨！可我读的书又告诉我，不能怨您……您是为了大局，为了更多的‘世人’……”
他惨笑起来，嘴角开始渗出黑血，身体软软地滑下石凳，跌坐在凉亭冰冷的地面上。
“那我该怪谁呢？怪这世道？怪这命？”
他仰起头，望着亭顶的彩绘，眼神己经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低，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嘲弄：
“他们……不会罢手的……没有我……还会有别人…！…这人间……太苦了……下辈子……不来了……”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最终头一歪，气息断绝。只是那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解脱般的、扭曲的笑意。
亭内一片死寂。
聂隐娘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对我摇了摇头。她的目光随即被余先生滑落的袖口吸引——那里，露出手腕内侧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奇异烙印。
隐娘的脸色瞬间大变！她猛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抬起头看向我，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一种找了太久终于找到的疯狂，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终于……出现了！”
“‘炽焰’！杀我聂家满门的仇……终于找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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