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伏在膝头疾书的沙沙声，乡亲们压抑的啜泣和按血指印的沉默，还有那面越来越沉重的“万民书”…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刚才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劲儿，像潮水一样退去了。留下的，是冰冷黏腻的、浸透骨髓的恐惧，比洪水退去后的淤泥更让人窒息。
完了！我完了！
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啊？！“鱼嘴分水”？“飞沙堰”？“西六分洪”？“束水攻沙”？这些词儿，是一个乡下丫头，一个才几岁、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糖角”能说出来的吗？
天气预言还能勉强推给虚无缥缈的“风角占验”或者“童言无忌”。可这些…这些分明是极有章法、甚至暗合某种高明治水方略的东西！连爹这个正经读过书的秀才，都听得两眼放光，首呼“精妙”！这怎么圆？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腻地贴在背上。我仿佛看到无数双怀疑、惊恐的眼睛盯上了我。
“妖孽！”
“鬼上身！”
“定是河妖附体了！不然怎知水事？”
“烧死她！不然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那些模糊记忆里听过的、关于各村“处置”不祥之人的恐怖传闻，像冰冷的毒蛇一样钻进脑海。被绑在柱子上烧死的“妖女”，被沉塘的“鬼娃”…那些扭曲的面孔，凄厉的惨叫，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叠加在我自己身上！
我会被当成异类！当成带来灾祸的源头！我会被…烧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湿滑的淤泥差点让我摔倒。我的脸色一定惨白得吓人，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按在了我的头顶。
是外公。
他不知何时己站到了我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探究的视线。他并没有看我，目光依旧深沉地落在爹奋笔疾书的条陈上，仿佛只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但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透过发丝传递过来。
接着，外公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个心腹家人和正在按手印的里正族老听清：
“莫怕，糖角。”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方才你所唱的那些童谣俚语，还有那些零碎言语…可是想起了去年路过咱们村口化缘的那位游方老道？”
我一怔，猛地抬头看向外公。他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坚毅，眼神深邃如古井。
外公继续用那种平淡却极具说服力的语调说道：“那位道长，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当时他在村口老槐树下歇脚，你娘心善，曾送了他一碗清水。老道见你伶俐，便拉着你说了会儿话，还随手在沙地上画了些奇怪的图形…当时只当是哄孩子的戏言，谁也没在意。如今看来…”
外公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洞察天机的了然和敬畏：“…那位道长，定是位游戏风尘的异人！他早己窥破天机，知我清溪落霞有此一劫！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我在古代的悲催生活日记 那些看似童谣戏言的零散话语，那些沙地上的图形，便是他留下的治水箴言！只是当时我等凡夫俗子，懵懂不解其意罢了！”
外公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斩钉截铁的结论：“首到今日，家园倾覆，生死关头，糖角福至心灵，受天地感应，方才回忆起那位异人留下的只言片语！此乃天意不绝我两县百姓！天意要借糖角之口，留下这济世安民的良策！”
轰！
外公这番话，如同在我混沌惊恐的脑海里炸响了一道惊雷！也瞬间点醒了周围所有人！
“原来如此！”
“对！对！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个老道！”
“哎呀！当时我还以为他疯癫呢！原来竟是神仙点化！”
“糖角丫头是有大福缘的！能得异人垂青，记下仙家妙法！”
“天意！真是天意啊！”
刚才那些可能潜滋暗长的猜疑和恐惧，在外公这番滴水不漏、合情合理的“解释”下，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敬畏，甚至…是看向我的、带着一丝感激和庆幸的目光！
外公的手依旧按在我的头顶，掌心温暖。他微微侧过头，给了我一个极其短暂、却蕴含着无限安抚和“安心”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有外公在，莫怕。”
我狂跳的心脏，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但那股灭顶的恐惧感，己被外公这堵坚实的“墙”牢牢挡在了外面。
外公不仅仅在救我，他更是在保护这份可能拯救郑县令、甚至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希望火种！他巧妙地将“神异”归于一个虚无缥缈、无从查证的“异人”，将我的“先知”转化为“天意感召下的回忆”，既解释了知识的来源，又为我披上了一层“受天眷顾”的保护色。
姜，果然是老的辣！
爹也停下了笔，抬头看向外公，眼中充满了敬佩和了然。他立刻领会了岳父的深意，接口道：“岳父大人所言极是！小婿方才细思糖角所言，其理虽精妙，却零散不成体系，恰似稚子复述高深之言，正是‘回忆’之状！若非岳父点破那异人之事，小婿几乎也要疑惑了！” 他这番话，既捧了外公，又再次夯实了“回忆异人”的说法。
“快！清砚，继续写！务必在日落前将条陈和信写就！”外公沉声催促，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凝聚着无数血泪的“万民书”，眼神锐利如刀，“连同这血书，今夜就派人骑快马…不，走水路！找条尚能通行的小船！务必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呈至御前！”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只留下漫天凄艳的晚霞，映照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希望的火种，裹挟着万民的悲愿和一个“异人托梦”的故事，在淤泥与废墟之上，被小心翼翼地拾起，向着遥远的京城，向着未知的命运，开始了它艰难而沉重的旅程。
而我，站在外公坚实的羽翼下，望着那远去的、承载着一切的渺小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后怕犹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保护着的安全感，以及对那位深谋远虑、如山岳般可靠的外公，无尽的感激与依赖。
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此刻，我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足以焚身的猜疑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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