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伤者偶尔的呻吟。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知府派来的十名兵丁己整装待发，为首的是个姓张的什长，面相严肃。队伍再次集结。我看着这支比昨日又臃肿了些的队伍——大山村近百十口人，满福兄弟和他们村幸存的三十个汉子加一村老幼，沉默如影的石兰，闭目养神的聂隐娘和她几个过命的兄弟，还有昨夜默默加入的几个零散流民，加上陈郎中、周秀才…林林总总近300多人，再加上十名兵丁…一支小小的“军团”了。而粮食，只有知府给的那几袋杂粮和村民之前省下的一点，这么多人杯水车薪。
“出发！” 随着张什长一声令下，这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在兵丁的前后护卫下，缓缓离开了这片浸透鲜血和泪水的归德府城门口，踏上了西去的官道。
队伍在兵丁的护卫下，沉默地穿过归德府尚在清理战场、弥漫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城门洞。冰冷的石砖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的杀伐之气。阳光终于毫无遮挡地洒下，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沉重。石兰像个幽灵般跟在我身侧，手里紧紧攥着弟弟留下的那个染血的小布包，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聂隐娘抱着刀，落后半步，警惕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如同护崽的母豹。满福被满仓和另一个汉子用简易担架抬着，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大山村的村民们拖家带口，沉默地走着，眼神中既有脱离险地的庆幸，也有对未来的茫然。
刚走出城门不过百步，尚未踏上通往驿馆的官道。
“神女娘娘！等等！神女娘娘——！”
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年人嘶哑的喊声，伴随着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城门方向传来！
众人皆惊，纷纷回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不合身的、沾满污迹的号衣（正是昨夜开城门的豆子），正背着一个小小的、瘦骨嶙峋的妇人，手里还死死拽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同样面黄肌瘦、跑得跌跌撞撞的小女孩，正拼了命地朝着队伍追来！豆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红，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沟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豆子？” 我认出了他，立刻示意队伍停下。
豆子冲到近前，几乎是扑倒在地，但他死死护住背上的妇人（他娘）和拽着的小女孩（他妹妹）。他娘虚弱地咳嗽着，小女孩则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抱着哥哥的腿。
“神女娘娘！求求您！带…带俺们走吧！” 豆子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府…府尊大人…他…他反悔了！俺…俺违令开城，死罪啊！昨夜…昨夜是看您面子没当场发作…可…可您一走…俺…俺们一家…必死无疑啊！求求您！救救俺娘！救救俺妹妹！豆子给您当牛做马！求您了！” 他说着，又砰砰磕头，额头上瞬间见了血印。
我的心猛地一沉！知府那复杂的眼神和那句“慎之”瞬间浮上心头。果然！所谓“网开一面”，不过是昨夜情势所迫的权宜之计！一旦我离开，失去了“神女”光环的震慑，他为了维护官府的“威严”和律法的“尊严”，拿豆子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兵开刀平息“事端”，几乎是必然的！甚至…可能会牵连他的家人！
聂隐娘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冷冷地瞥了一眼城门方向，仿佛能穿透城墙看到那知府虚伪的面孔。
我快步上前，用力扶起豆子。看着他额头的血迹和眼中那濒临崩溃的恐惧，看着他背上那虚弱咳嗽、眼中满是祈求的老妇人，还有那个吓得像只小鹌鹑、紧紧抓着哥哥裤腿的小女孩…一股怒火和深沉的无力感交织着涌上心头。
“别磕了！” 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转头对护卫的兵丁头领（昨夜见过我缝合伤口的小队长）道：“这位军爷，豆子昨夜开城，救的是满城流民，也间接救了府衙！功过相抵，罪不至死！烦请你回去禀告府尊大人：豆子一家，我宋明姝带走了！他若有任何不满，日后尽管找我宋明姝说话！‘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的道理，想必府尊大人比我更懂！”
那小队长显然也知道内情，脸上露出为难和一丝同情。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城门方向，最终叹了口气，抱拳道：“乡君仁义！您的话…卑职一定带到！只是…知府大人那里…”
“无妨，你如实禀报便是。” 我打断他，“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昨夜的血战和流民山呼海啸的“神女”呐喊，就是我的底气。知府若还想在官场上混，就得掂量掂量“逼死神女”的民怨后果。
小队长不再多言，默默退到一旁。
“谢谢神女娘娘！谢谢您！” 豆子闻言，如同听到了赦令，激动得浑身颤抖，又要跪下磕头，被我死死拉住。
“起来！带着你娘和妹妹，跟上队伍！” 我转头看向石兰，“石兰，你帮着照看一下豆子的妹妹。”
石兰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默默地点点头，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牵起了那个还在发抖的小女孩冰凉的小手。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石兰，又看了看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安全，往石兰身边靠了靠。
豆子连忙解下背上一个破旧的小包袱，里面只有几件破衣服和一小袋糙米。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最里层，竟珍重地捧出两个烤熟的小小红薯！
“神…神女娘娘！俺…俺家没啥值钱的…这是俺娘省下的最后两个金薯…您…您救命的恩情…俺…俺…” 他语无伦次，捧着红薯的手都在抖。
看着那两颗小小的、表皮有些焦糊的金薯，再看看豆子娘那枯槁的脸和豆子妹妹那渴望又胆怯的眼神，我心头酸楚难言。这哪里是红薯？这是他们一家赖以活命的最后希望！是他们能拿出的最珍贵的“谢礼”！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温声道：“豆子，红薯你自己留着，给你娘和妹妹吃。你的命同样珍贵，同我一样珍贵，谢谢你救了我们。跟着我走，以后…我们会有更多红薯，让大家都吃饱。”
豆子愣住了，捧着红薯的手僵在半空，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娘在背上虚弱地哽咽着：“恩人…大恩人啊…”
队伍再次启程。豆子小心翼翼地背着娘，石兰牵着豆子的妹妹，汇入了这支成分愈发复杂、却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与渺茫希望的队伍。阳光照在每个人身上，却驱不散眉宇间的愁云。
聂隐娘走在我身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当豆子拿出红薯时，她的目光在那两颗小小的块茎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石兰手中那个染血的布包，最后落在我拒绝红薯时平静的侧脸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冷硬的嘴角线条，似乎又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分。昨夜无意中听到的那句“下辈子定能吃饱饭”，与眼前这活生生的、拒绝收下贫者最后口粮的一幕重叠，让她眼中那深潭般的冰层，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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