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簪刺入喉的剧痛，而是一种尖锐的、蛮横的、能撕裂魂魄的声响，化作了实质的痛楚。
那声音，像是千百块钢铁被同时拗断，又像是某种巨兽濒死的尖啸。它不容分说地攥住沈云舒沉入光明的意识，用最粗暴的方式，将她从那片温暖的、开满桃李的故园春色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不……"
一声破碎的呻吟，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意识被强行塞回一具陌生的躯壳。随之而来的，是地狱般的感官盛宴。
首先是嗅觉。
一股混杂着食物腐烂的酸臭、陈年尿液的腥臊，以及阴冷墙角霉菌滋生的土腥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这气味，比山寨石室里的腐臭浓烈百倍，带着一种文明崩塌后的、末日般的污秽。沈云舒的胃里翻江倒海，她蜷缩着，干呕起来，却只呕出几口酸水。
她缓缓睁开眼。
目之所及，不是地府的青石板路，也不是黄泉的彼岸花海。
是两堵高耸的、冰冷的、砖石砌成的墙壁，墙面上涂抹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她看不懂的符咒，色彩斑斓，却透着一股诡异的、不祥的气息。头顶的天空，被墙壁切割成一条狭长的、肮脏的灰带。没有日月，只有一盏悬在远处的、发出惨白光芒的"夜明珠"，将她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拽得又细又长，宛如一个孤魂。
这是哪里？
奈何桥？望乡台？
不对。传说中的阴司，庄严肃穆，鬼神森然，绝不会是这般肮脏破败的模样。而且……这具身体……
沈云舒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脖颈。
光滑，平整，没有伤口。
那穿喉而过的金簪，那喷涌而出的鲜血，仿佛是一场遥远的、不真实的梦。可那份决绝的、骄傲的毁灭感，又是如此的清晰。
她低头，看到的不是那身血色嫁衣，而是一件破烂不堪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衫，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不知名的粘稠物。她的手，也不再是那双弹琴绣花、十指纤纤的柔荑，而是变得干瘦、粗糙，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这不是她的身体！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像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借尸还魂？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西肢却酸软无力，像是饿了七天七夜。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空荡荡的胃部，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疼痛。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规律的、清脆的"嗒嗒"声。
有人来了。
沈云舒的心猛地一紧，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拼尽全力将自己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一个身影出现在巷口那惨白的光晕中。那是一个女子，却穿着沈云舒毕生未曾见过的、惊世骇俗的衣裳。上身是紧绷的、只遮住胸腹的短衣，下身是同样紧绷的、将双腿曲线毕露无遗的蓝色裤子，脚下踩着一双鞋跟又高又细的鞋，每走一步，都发出那清脆的声响。
最让沈云舒心惊的，是那女子的脸。
粉白得像刷了一层腻子，眉毛是两条漆黑的、刻意画出来的细线，眼睛上涂着五颜六色的粉末，而那嘴唇……
血盆大口！
那是一种近乎妖异的、亮得刺眼的红色，仿佛刚刚饮过生血。
沈云舒在大家闺秀的圈子里，也见过一些妆容艳丽的女子，但与眼前这人相比，简首就是清粥小菜，不值一提。这哪里是妆容，这分明是戏台上才有的鬼魅扮相！
那"浓妆路人"似乎察觉到了阴影中的动静，她停下脚步，皱着眉朝这边看来。
她的目光，像两柄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向沈云舒。
当她的视线落在沈云舒那肮脏破败的身影上时，先是闪过一丝被惊扰的厌恶，随即，那份厌恶迅速转化为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就像人在路上，看到了一滩令人作呕的狗屎，唯恐避之不及。
沈云舒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了。
她是谁？她是沈家嫡女，是江南人人称颂的才女，她的世界里，只有尊敬、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何曾被人用这种看待蝼蚁、看待垃圾的眼神注视过？
那眼神，比黑风的淫邪更伤人，比马匪的屠刀更刺骨。它瞬间剥光了她所有的骄傲，将她那颗刚刚从死亡中苏醒的、还带着闺阁余温的心，狠狠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神经病，大清早的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女子用一种沈云舒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其中刻薄的语调，轻蔑地啐了一口，然后扭着腰，踩着那高得吓人的鞋子，嗒嗒地走远了。
那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沈云舒紧绷的神经。
她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这条让她感到无尽羞辱的后巷。
她要逃离！逃离这肮脏的气味，逃离那鄙夷的目光！
然而，当她冲出巷口的瞬间，一个比地狱更恐怖、更光怪陆离的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展开！
无数盏比皇宫灯火更明亮的"夜明珠"高悬在半空，组成各种奇诡的图案，闪烁着刺目的、五颜六色的光。地面不再是青石板，而是一种平整光滑的、漆黑的地面，上面画着白色的、她看不懂的线条。
而地面上，无数头钢铁铸就的、形态各异的"巨兽"，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她眼前飞驰而过！
它们没有西蹄，却快如奔马；它们没有嘶鸣，咆哮声却能震裂肝胆；它们身体的"眼睛"里，能射出穿透黑夜的白色光柱！
"轰——"
一头红色的"铁兽"从她身侧呼啸而过，掀起的狂风几乎将她掀翻。那刺耳的、仿佛来自魔域的尖啸声，在她耳边炸响！
"啊——！"
沈云舒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常识，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碾成了齑粉。
恐惧！
是那种面对未知、面对无法理解之物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
它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这不是重生。
重生，是回到过去，是弥补遗憾。
这不是地府。
地府，是了结恩怨，是轮回往生。
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哪位上古魔神开辟的、一个充满了咆哮与嘲笑的炼狱吗？！
她踉跄地后退，却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再也无路可退。她缓缓地滑坐在地，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周围的一切都在咆哮，那些飞驰的铁兽，那些闪烁的妖异光芒，那些高耸入云的、她从未见过的建筑，它们仿佛都有生命，都在用一种冷酷而无情的方式，嘲笑着她的格格不入，嘲笑着她的渺小与无知。
她以为，死亡，是她能为自己选择的、最骄傲的解脱。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原来，死亡之后，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开始。
一个比匪巢更恐怖，比刀锋更绝望的，无间炼狱的开始。
恐惧，是此刻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它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将她牢牢地困在中央，越是挣扎，便收得越紧。
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刺向自己时的决绝，只剩下无边的、被这个陌生世界所吞噬的，茫然与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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