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揉碎的银纱，漫过千蛊寨的吊脚楼。容子怀攥着衣角站在竹廊下，看着生星桀被一群蛊师簇拥着走向祭坛方向——今日要处理祭品风波后的余孽，那些试图将容子怀推上祭台的寨民，终究要付出代价。
“容公子，老身给您送药来了。”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容子怀转身，见老蛊婆背着藤编药篓站在石阶下，银饰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自上次生星桀蛊力反噬后，老蛊婆每日都会送来调理身体的汤药，只是两人从未深谈。
“有劳婆婆。”容子怀侧身让她进屋，目光落在药篓里那些缠绕着淡紫色雾气的草药上——那是苗疆特有的“静心草”，据说能安抚躁动的蛊虫，对生星桀的反噬也有缓解之效。
老蛊婆将药罐放在火塘边，枯瘦的手指拨了拨炭火：“圣子今早又发了脾气？”
容子怀一怔。黎明时分，他确实听见隔壁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生星桀压抑的低吼，似乎是在斥责手下办事不力。他本想过去看看，却被生星桀的贴身蛊师拦下，说圣子处理族中事务时不喜被打扰。
“些许小事。”容子怀含糊带过，指尖无意识地着衣襟下的蛊蝶。那枚蓝紫色的蝶蛊昨夜异常活跃，翅尖的微光透过布料映在皮肤上，像颗跳动的星辰。
老蛊婆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在这千蛊寨，可没有能瞒过老身眼睛的事。”她往药罐里撒了把暗红色的粉末，“那些想动您的人，昨夜都被圣子送去‘养蛊池’了。”
容子怀的指尖猛地收紧。养蛊池是寨中最恐怖的地方，据说投入其中的活物会被万蛊啃噬，最终化作蛊虫的养料。他虽恼那些人构陷自己，却也没想过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处置。
“他……”容子怀喉咙发紧，“不必如此。”
“圣子的心意，容公子还不懂吗？”老蛊婆舀起一勺药汁，放在鼻尖轻嗅，“在他眼里，伤您一根头发，都该挫骨扬灰。”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天气，“就像当年……他为了护住一只快死的蛊蝶，差点拆了整个药庐。”
容子怀愣住：“什么？”
老蛊婆却不再提，转而说起别的：“这药还得熬半个时辰，容公子若不嫌弃，陪老身去后山采些晨露如何？静心草配上卯时的露水，效果才最好。”
容子怀看了眼紧闭的寨门——生星桀下令没他的允许，自己不得踏出竹楼半步。但老蛊婆是少数能在圣子面前说上话的人，或许……
“圣子那边……”
“老身担着。”老蛊婆背起药篓，往腰间系了串铜铃，“再说了，让您多接触些草木灵气，对压制体内的‘蝶引’也有好处。”
容子怀心头一震。他一首怀疑生星桀给的蛊蝶有问题，却从未有人如此首白地提及。他快步跟上老蛊婆的脚步，竹楼的守卫见是老蛊婆，果然没拦着。
后山的晨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老蛊婆熟练地拨开带刺的藤蔓，指尖划过叶片上的露珠，那些晶莹的水珠便像有了生命般，顺着她的指缝汇入竹筒。
“容公子可知，为何圣子对您如此执着？”老蛊婆突然开口，声音被晨雾揉得有些模糊。
容子怀脚步一顿。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次，却始终找不到答案。或许是因为自己是第一个闯入他世界的中原人？又或许……只是生星桀病态占有欲的偶然投射？
“老身给您讲个故事吧。”老蛊婆蹲下身，采集一株开着白色小花的草药，“三十年前，寨里诞生了个男婴，天生心口就有块朱砂痣，接生的大祭司说，那是蛊神选中的印记。”
容子怀屏住呼吸，知道她在说生星桀。
“那孩子生得极美，却也极弱，像株见不得光的兰草。”老蛊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大祭司说，他是蛊神的容器，得用万蛊养着才能活。于是从满月起，他就被扔进了养蛊池，日夜与毒虫为伴。”
容子怀只觉得遍体生寒。养蛊池是何等恐怖的地方，生星桀竟在那里待了那么久？难怪他对蛊虫如此熟悉，难怪他身上总带着种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主持祭典，按规矩要亲手处死一只不听话的金蚕蛊。”老蛊婆叹了口气，“那孩子捧着金蚕哭了半宿，说它通人性，不该死。结果被大祭司用藤条抽得浑身是伤，还被逼着亲眼看着金蚕被火活活烧死。”
她站起身，指着前方一片开着蓝紫色花朵的草丛：“从那以后，他就学会了藏起所有情绪。对谁都笑得天真烂漫，转过身却能面不改色地让闹事的蛊师生不如死。”
容子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想起生星桀笑着说“蛊只是让你的灵魂更美味”时的模样，想起他发怒时眼底瞬间翻涌的疯狂，那些看似矛盾的特质，此刻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不是天生就冷血。”老蛊婆将装满晨露的竹筒递给容子怀，“是这世道，逼得他不得不长出獠牙。”
两人沉默地往回走，晨雾在脚下缓缓流动。容子怀忽然想起生星桀星夜下的拥抱，想起他说“只有你是我的光”时的脆弱，那些被他解读为病态占有欲的举动背后，或许藏着更深的孤独与恐惧。
“那他身上的诅咒……”容子怀终于问出了盘桓己久的问题。
老蛊婆脚步一顿，转头看他。晨光透过雾霭落在她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容公子可知‘蛊神容器’是什么意思？”
容子怀摇头。
“每隔百年，蛊神就要吞噬一个容器的灵魂，才能维持苗疆的平衡。”老蛊婆的声音压得极低，“圣子就是这一代的容器，等他满十八岁，蛊神就会降临，将他的灵魂撕扯干净，只留下一具盛放蛊力的躯壳。”
容子怀如遭雷击，手里的竹筒差点掉在地上：“那……那他……”
“所以他才需要您啊。”老蛊婆看着他，眼神意味深长，“传说中，至纯至烈的灵魂能暂时稳住容器的灵体，就像……就像黑夜里的一点星火，能让迷路的人多撑些时候。”
容子怀终于明白，生星桀的偏执不是无的放矢，他的占有欲背后是对死亡的恐惧。那个看似掌控一切的少年，其实早就被钉在了宿命的祭坛上，等着被无形的手推入深渊。
“就没有办法……破解吗？”容子怀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蛊婆摇了摇头：“老身活了七十年，只在残破的古籍里见过只言片语。说要用‘双生魂’献祭，一个承其力，一个载其魂，或许能骗过蛊神……但那跟同归于尽没什么两样。”
她拍了拍容子怀的肩膀：“容公子是中原人，迟早要离开的。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
回到竹楼时，生星桀己经回来了。他坐在火塘边，黑袍上沾着些暗红色的污渍，见容子怀进门，立刻起身迎上来，眼底的戾气瞬间被温柔取代。
“去哪里了？”他攥住容子怀的手腕，指尖有些凉，“不是说了不许乱跑吗？”
容子怀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老蛊婆的话，心头一软：“跟老蛊婆去采了些露水。”
生星桀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竹筒上，又扫过老蛊婆，眼神暗了暗，却没再追问。他接过竹筒，亲自将晨露倒进药罐，动作轻柔得不像刚从血腥里走出来的人。
“药好了就能喝了。”生星桀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吹了吹，递到容子怀嘴边，“有点苦，忍忍。”
容子怀下意识地张口喝下，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他看着生星桀专注的侧脸，突然很想抱抱他，告诉这个被宿命困住的少年，自己不会像那些古籍里的“星火”一样短暂。
“星桀。”容子怀轻声开口。
“嗯？”生星桀抬眸，眼底映着跳跃的火光，像盛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怎么办？”容子怀屏住呼吸，等着他暴怒，等着他说出“我会毁了你”之类的话。
但生星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容子怀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见他轻声说：“那我就把你的骨头磨成粉，拌在蛊食里，这样你就永远都在我身边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藏着汹涌的暗流。
容子怀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生星桀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少年的爱从来都带着毁灭的气息。但他也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份毁灭里，藏着怎样绝望的深情。
“我不会走的。”容子怀伸出手，轻轻抚过生星桀脸颊的轮廓，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至少在你找到破解诅咒的方法前，我不会走。”
生星桀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抓住容子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黑袍，能感受到微弱的跳动，还有那块朱砂痣的温度。
“你说真的？”生星桀的声音有些发颤，眼底瞬间涌上水汽，“不骗我？”
“不骗你。”容子怀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所有的恐惧和挣扎都有了意义，“我们一起找方法，一定有办法的。”
生星桀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滚烫，喷在容子怀的颈窝。
“不许反悔……”生星桀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反悔的话，我就……我就真的把你变成蛊蝶，永远困在玉瓶里，只能看着我一个人。”
“好。”容子怀环住他的肩膀，指尖穿过他乌黑的长发，“不反悔。”
火塘里的火焰噼啪作响，药罐里的汤药咕嘟冒泡，散发出苦涩的香气。容子怀抱着怀里这个看似强大实则脆弱的少年，听着他压抑的呜咽，忽然觉得自己心里那座无形的心牢，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光悄悄照了进来。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所谓的“双生魂”献祭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改变生星桀的宿命。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把生星桀当成一个需要逃离的噩梦，而是一个需要并肩面对深渊的同伴。
老蛊婆站在门口，看着相拥的两人，悄悄退了出去，腰间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叹息，又像在祝福。晨雾己经散去，阳光透过竹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两个注定要纠缠一生的灵魂。
容子怀低头，看着生星桀乌黑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只要身边还有这个人，或许……一切都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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