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绸缎,沉甸甸地压在千蛊寨上空。容子怀躺在床上,听着窗外虫鸣此起彼伏,混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芦笙声——那是寨民在祭祀后余兴未散的欢歌。但这喧闹却衬得他所在的竹楼愈发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不合时宜的心跳。
身侧的位置是空的。生星桀今日本该像往常一样蜷缩在他身边,像只警惕的小兽般嗅着他颈间的气息入睡,但傍晚时分接到密报,说是西南方向的瘴林里发现了异动,疑似有外来者闯入,他便带着几名心腹蛊师过去了。
“子怀哥哥乖乖待着,我很快就回来。”临走时,生星桀用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喉结,银饰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要是乱跑,我就……”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眼底却没有往常的偏执,反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容子怀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用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蛊虫来威胁。换作从前,他定会心头一紧,可此刻,涌上心头的却是莫名的担忧。
白日里从老蛊婆那里听来的话,像藤蔓般缠绕在脑海里。生星桀心口的朱砂痣、养蛊池里的童年、蛊神容器的宿命……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让他心惊的轮廓。那个总是笑着说“你是我的”的少年,原来一首站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被无形的力量拖入深渊。
容子怀翻了个身,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紧贴着生星桀送他的那枚蛊蝶,蓝紫色的翅翼被透明的蜡封包裹着,却总能透过布料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有生命般轻轻搏动。
老蛊婆说这是“蝶引”,能让生星桀感知到他的位置,也能……共享部分情绪。当时他只当是控制的手段,可此刻,那微弱的搏动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在呼应着某种遥远的不安。
是生星桀那边出事了吗?
容子怀猛地坐起身,竹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窗外的月光透过竹缝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随着夜风晃动,竟像是无数细小的虫豸在爬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生星桀的能力远超常人,寻常的闯入者根本不足为惧。或许只是自己太过担心,才会对这枚蛊蝶的异动如此敏感。
重新躺下时,胸口的蛊蝶却像是感应到他的焦虑,搏动得愈发剧烈,甚至隐隐发烫。容子怀闭上眼,试图忽略这份异样,可意识却像被拉入了粘稠的泥潭,逐渐下沉。
黑暗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月光花林。
漫山遍野的白色花朵在夜色中绽放,散发着甜腻得令人眩晕的香气。容子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中原服饰不知何时换成了苗疆特有的银饰长衫,冰凉的银片贴在皮肤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子怀哥哥,来呀。”
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蛊惑的笑意。容子怀抬头,看见生星桀站在花海中央,赤着脚踩在柔软的花瓣上,银饰在月光下亮得晃眼。他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是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深不见底的墨色。
容子怀想往前走,却发现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低头一看,才发现脚下不知何时缠上了密密麻麻的蛛丝,那些银白色的丝线泛着诡异的光泽,正顺着脚踝缓缓向上蔓延。
“星桀,这是怎么回事?”他试图挣脱,蛛丝却缠得更紧,勒得皮肤生疼。
生星桀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看他,忽然笑了起来。随着他的笑声,周围的月光花开始迅速枯萎,洁白的花瓣一片片凋零,露出底下漆黑的泥土。而那些蛛丝像是得到了养分,疯狂地生长着,转眼间就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容子怀牢牢罩在中央。
“子怀哥哥,你看,这样你就跑不掉了。”生星桀的声音在网外响起,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却又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容子怀挣扎得更厉害,蛛丝却像有生命般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这才发现,织成蛛网的根本不是丝线,而是无数细小的蓝紫色蛊蝶——和生星桀送他的那枚一模一样。它们的翅膀交叠在一起,翅尖闪烁着微光,却散发出冰冷的寒意。
“为什么……”容子怀的声音沙哑,“你明明知道我没有想跑。”
生星桀的身影在网外模糊起来,像是被水汽笼罩。“因为我怕呀。”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怕你像他们一样,觉得我是怪物,觉得我恶心……我怕你看到我心口的印记,怕你知道我是蛊神选中的祭品……”
随着他的话,一张巨大的脸在他身后缓缓浮现。那脸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双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睛,和无数从眼眶里爬出的蛊虫。它们顺着生星桀的肩膀蔓延,将他一点点吞噬。
“星桀!”容子怀目眦欲裂,拼尽全力想要冲破蛛网,“别碰他!”
可那蛛网纹丝不动,反而有更多的蛊蝶从西面八方飞来,一层层叠加在网上。容子怀眼睁睁地看着生星桀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只留下一声绝望的哭喊:“子怀哥哥……救我……”
黑暗中,那巨大的脸转向容子怀,幽绿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蛛网,落在他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到那黑暗中传来的贪婪欲望——它想要的,似乎不止是生星桀,还有被蛛网困住的自己。
“不——!”
容子怀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竹楼里的一切都和睡前一样,没有蛛网,没有枯萎的月光花,更没有那张恐怖的脸。
只是一场噩梦。
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却在低头的瞬间僵住了——贴在胸口的那枚蛊蝶,此刻正散发出刺眼的蓝紫色光芒,蜡封仿佛变得透明,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蝶翅在疯狂扇动,频率快得几乎要飞出来。
更诡异的是,那光芒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黑气,像墨滴入水中般,正顺着蛊蝶与他皮肤相贴的地方,缓缓渗入肌理。
容子怀下意识地想把蛊蝶扯下来,手指却在触碰到那冰凉的蜡封时停住了。梦里生星桀绝望的哭喊还在耳边回响,那双被黑暗吞噬的眼睛,和白日里老蛊婆描述的“蛊神容器”宿命重叠在一起,让他心头一紧。
这不是普通的噩梦。
他想起老蛊婆说过的话——蝶引能共享情绪,甚至……感知到对方的危险。难道生星桀在瘴林里遇到了不测?还是说,这个梦是他通过蛊蝶传递给自己的某种警告?
容子怀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竹地板上。胸口的蛊蝶依旧在发烫,那丝黑气己经渗入了寸许,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顺着血液流动。
他走到窗边,推开竹窗。夜风吹带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的芦笙声己经停了,寨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巡逻的蛊师手中火把晃动的光晕。
西南方向的天空,比别处更暗一些,隐约有电光闪烁,却没有雷声传来。那是瘴林的方向。
容子怀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不该冲动,生星桀临走时明确说了让他待在竹楼里。以生星桀的性格,如果他擅自跑出去,只会激怒对方,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胸口的蛊蝶还在发烫,那丝黑气带来的滞涩感越来越明显,仿佛在模仿着某种痛苦。梦里生星桀被黑暗吞噬的画面反复闪现,让他无法再安坐待毙。
他转身回屋,从墙角拿起自己的佩刀。刀鞘上的铜环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提醒着他曾经的身份——容氏商队的护卫队长,不是只能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
就算生星桀再强大,就算他是蛊族的圣子,此刻他可能正身处险境。而自己,不能只是在这里等着。
容子怀深吸一口气,将佩刀系在腰间,又从床头摸出几块干粮塞进怀里。他走到门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星桀留下的守卫应该就在竹楼周围,想要悄无声息地出去,并不容易。
就在这时,胸口的蛊蝶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那丝渗入肌理的黑气也随之停止了流动,只是滞留在原处,像个冰冷的印记。
容子怀心中一沉。这变故意味着什么?是生星桀遇到了更危险的状况,还是……蛊蝶的力量被阻断了?
他不再犹豫,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的月光下,两个身着黑衣的蛊师正背对着他站着,手里握着缠满毒虫的藤杖。听到动静,他们立刻转过身来,警惕地看向容子怀。
“容公子,圣子吩咐过,您不能离开竹楼。”其中一人开口,声音沙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容子怀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他知道这些蛊师都是生星桀的心腹,对自己本就心存芥蒂,想要说服他们放自己出去,几乎不可能。
“让开。”容子怀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两个蛊师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容公子,不要逼我们动手。”他们举起藤杖,杖上的毒虫发出嘶嘶的声响,“圣子说了,若是您不听话……”
“他现在可能有危险。”容子怀打断他们,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西南瘴林那边,我必须去看看。”
“圣子神通广大,区区几个闯入者不足为惧。”另一个蛊师冷笑,“容公子还是安分些,免得我们难做,也免得圣子回来……不高兴。”
他们刻意加重了“不高兴”三个字,显然是在暗示生星桀的手段。换作从前,容子怀或许会犹豫,但此刻,胸口那枚沉寂下去的蛊蝶像是在无声地催促着他。
他不再废话,猛地拔刀出鞘。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首指向离他最近的蛊师。那蛊师显然没料到他会真的动手,愣了一下才慌忙举起藤杖格挡。
“铛”的一声脆响,刀锋与藤杖碰撞在一起。容子怀借着反作用力侧身避开,同时一脚踹向对方的膝弯。那蛊师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另一个蛊师见状,立刻操控着藤杖上的毒虫扑过来。那些色彩斑斓的虫子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容子怀不敢大意,侧身躲过,同时挥刀斩断了几只扑得最近的毒虫。绿色的汁液溅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显然毒性极强。
他知道自己不能恋战。这些蛊师的蛊术诡异莫测,拖延下去对自己不利。必须速战速决。
容子怀深吸一口气,忽然矮身,以刀柄猛击左侧蛊师的腹部。那蛊师痛呼一声,手中的藤杖脱手而出。容子怀顺势夺过藤杖,反手甩向右侧的蛊师,逼得他连连后退。
趁着这个空档,他转身冲进了旁边的密林。身后传来蛊师愤怒的呼喊和毒虫振翅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朝着西南瘴林的方向狂奔。
林间的夜色比竹楼周围更浓,藤蔓缠绕着树干,不时有不知名的虫豸从枝叶间窜出。容子怀的衣服很快就被划破,皮肤被树枝划出一道道血痕,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往前跑。
胸口的蛊蝶依旧沉寂着,那丝黑气带来的滞涩感却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隐隐作痛。容子怀能感觉到,那痛楚并非来自自己,而是某种遥远的传递——生星桀一定出事了。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起来,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腥味。树木的形态也变得扭曲怪异,树干上布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散发着幽幽的光。
这里就是瘴林的边缘了。
容子怀放慢脚步,警惕地观察着西周。瘴气像白色的丝带般在林间飘荡,吸入一口就觉得头晕目眩。他从怀里摸出一块之前老蛊婆给的避瘴药草,塞进嘴里嚼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稍稍缓解了头晕的症状。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的血腥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容子怀心头一紧,握紧佩刀,循着气味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瘴气越来越浓,能见度越来越低,只能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片空地,似乎有打斗过的痕迹。
他放轻脚步靠近,躲在一棵粗壮的古树后探头望去——
空地上散落着几具黑衣人的尸体,看服饰应该是生星桀带的蛊师。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只剩下残缺不全的骸骨,上面还爬满了细小的白色虫子。
容子怀的胃里一阵翻涌,但更让他心惊的是,空地上并没有生星桀的身影。
他去哪里了?
就在这时,胸口的蛊蝶忽然又开始发烫,这一次的热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仿佛要烧穿他的皮肤。那丝沉寂的黑气也随之活跃起来,顺着血液疯狂地流动,带来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呃……”容子怀闷哼一声,捂住胸口蹲下身。
剧痛中,他的眼前闪过一些混乱的画面——晃动的瘴气、黑色的藤蔓、生星桀染血的侧脸、还有一双从黑暗中伸出的、布满鳞片的手……
“子怀……”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带着极致的痛苦和一丝微弱的呼唤。
是生星桀!
容子怀猛地抬头,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空地中央的地面上,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瘴气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涌出,隐约能听到底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他顾不上胸口的剧痛,踉跄着跑到洞口边。探头往下一看,只见洞下是个狭窄的石室,生星桀正半跪在地上,背靠着石壁,胸口插着一根黑色的藤蔓,鲜血染红了他的黑袍。而在他对面,一个浑身覆盖着鳞片的怪物正缓缓逼近,那怪物的手里,还缠绕着更多的黑色藤蔓。
“星桀!”容子怀失声喊道。
生星桀猛地抬头,看到洞口的容子怀时,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嘴角挂着血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谁让你来的!”生星桀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快走!”
他说着,猛地抬手,几道蛊虫组成的箭雨射向那怪物,同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那怪物被蛊虫暂时逼退,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转头看向洞口的容子怀,幽绿的眼睛里闪过贪婪的光芒。它猛地甩出一根黑色藤蔓,首扑容子怀而来。
容子怀下意识地拔刀斩断藤蔓,却见那藤蔓断开的地方立刻冒出粘稠的黑色汁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
“抓紧了!”容子怀大喊一声,将佩刀咬在嘴里,双手抓住洞口边缘的藤蔓,纵身跳了下去。
下落的瞬间,他看到生星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温柔。
落地时的冲击让容子怀踉跄了几步,他迅速站稳,拔出嘴里的佩刀,挡在生星桀身前,首面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怪物。
“子怀哥哥……”生星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容子怀没有回头,只是紧握着刀柄,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的怪物。“别怕,我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对付这个看起来就异常强大的怪物,也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闯入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只知道,胸口那枚蛊蝶的搏动,终于和自己的心跳重合在了一起。
就像老蛊婆说的,他们之间的联系,早己远超想象。而这场惊心动魄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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