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的茶山漫了层雾。宋宥乐蹲在茶树下翻名册，指腹蹭过“沈三叔”的名字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是沈三叔，身后跟着个穿青布衫的汉子，肩上扛着捆竹简，竹片上沾着露水。
“少主。”沈三叔往石桌上放竹简，“这是江南各州的旧部名册，共三百二十七人。只是……”
“只是什么？”宋宥乐抬头，见他指尖抠着竹简边缘，竹丝嵌进肉里。
“有二十多人不肯来。”沈三叔往雾里瞥，“他们说……萧家欠沈家的血债没清，不能信萧家人的话。”
宋宥乐捏着名册的手紧了紧。名册边角被雾打湿，“萧中贺”三个字洇得模糊——是他昨天夜里添上去的，想把萧中贺也算进“自家人”里，却被露水晕成了团墨。
“我去说。”宋宥乐往院外走，被沈三叔拽住。
“少主别急。”沈三叔往汉子手里塞个布包，“让阿福去送封信。就说三日后在茶山祠堂议事，我会把沈将军的旧物摆出来——他们看了自会信。”
阿福接过布包要走，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是陆峥，勒着马往院里冲，马鞍上挂着个信封，火漆印是禁军的样式：“二公子！李严派人送信来！”
宋宥乐拆开信，指尖刚碰到信纸就顿住——是萧中贺的笔迹，只有三个字：“等我归”。墨痕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断指在纸上刮过的印。
“是他的字？”沈三叔凑过来看，见宋宥乐指尖抖得厉害，赶紧按住他的肩，“别慌！李严没安好心，指不定是伪造的！”
“不是伪造的。”宋宥乐摸出贴身的玄铁护身符，两瓣合在一起，符上的刻痕正好和信纸边缘的压痕对上——是萧中贺惯用的压纸方式，断指按在符上，能在纸页留道浅痕，“他还活着。”
陆峥按剑往院外走：“我去查！李严的军营在城西，我去探探虚实！”
“别去。”宋宥乐攥住信纸往怀里塞，“他故意把信送来，就是想引我们动。沈三叔，备车——我去见李严。”
李严的军营扎在城西的废窑边。宋宥乐下马车时，见营门旁站着个小兵，手里捏着支箭，箭杆上刻着个“萧”字——是萧中贺的箭，箭镞缺了块，是当年猎场救他时撞在石头上崩的。
“李将军在窑里等您。”小兵往废窑引，窑壁上爬满藤蔓，露着半截箭簇，像是被人故意钉在砖上。
废窑深处燃着堆火，李严背对着窑门站着，玄甲上沾着泥，见宋宥乐进来，转身时手按在剑柄上：“少主果然敢来。”
“萧中贺在哪？”宋宥乐往火边站，信纸往火上凑——火舌舔上来时，他突然松手，信纸却被李严用剑挑开，钉在砖上。
“急什么。”李严往火里添柴，火星溅在宋宥乐鞋上，“中贺说，您若想救他，得先办件事。”
“什么事？”宋宥乐盯着他的剑，剑鞘上有道旧疤，是当年萧中贺教他练剑时，他失手划的。
“周显之的余党藏在太湖岛。”李严往火里扔块竹简，“他们手里有份名册，记着当年参与沈家案的官员名字。你去把名册拿来，我就放中贺走。”
宋宥乐往窑外退：“我凭什么信你？”
“凭这个。”李严从袖中摸出个玉佩，是萧中贺的——玉上缺了角，是当年在地牢里被铁链撞的，“中贺说，你见了这个就信。”
宋宥乐接过玉佩，指尖蹭过缺角处的温凉。李严突然按住他的肩，指腹擦过他颈侧的旧伤——是当年被绑架时留下的疤：“少主，别耍花样。中贺在我营里，少根头发我都能让他……”
“我去。”宋宥乐打断他，攥着玉佩往窑外走，“三日后，太湖岛见。”
回茶山时，雾更浓了。沈三叔蹲在茶树下捆竹简，见他手里攥着玉佩，赶紧迎上来：“怎么样？中贺他……”
“他在李严营里。”宋宥乐往石桌上放玉佩，“李严要我去太湖岛拿名册换他。”
沈三叔捏着玉佩的手紧了：“是陷阱！太湖岛是周显之的老巢，岛上埋了炸药！”
“我知道。”宋宥乐往灶房走，“但我得去。”
“少主！”沈三叔拽住他的袖，“就算中贺活着，你也不能拿三百多旧部的命去赌！”
宋宥乐没回头，灶膛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亮得像淬了火：“我不赌。”他往锅里添水，“沈三叔，你带二十个会水的旧部，半夜坐船去太湖岛西滩——李严要名册，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趁机救萧中贺。”
“那你呢？”陆峥按剑站在灶边，“李严若发现你耍他，会杀了你的！”
“他不会。”宋宥乐往碗里舀热水，水汽糊了眼镜，“他要的是名册，杀了我，他拿不到东西，也交不了差。”
三日后的太湖雾更大了。宋宥乐坐小船往岛上进发时，见远处漂着几艘渔船——是沈三叔的人，船头插着茶枝，在雾里像丛丛水草。
岛岸的芦苇荡里藏着人。宋宥乐刚下船，就被个蒙面人按在泥里，刀架在颈上：“名册呢？”
“在船上。”宋宥乐往船尾指，“你们先放萧中贺，我就给你们。”
蒙面人往芦苇深处吹声哨，两个小兵押着个人出来——是萧中贺，玄甲被捆着，断指缠着布，布上渗着血，见宋宥乐被按在泥里，突然挣开小兵往这边扑：“乐儿！”
“别过来！”宋宥乐往他身后瞥——沈三叔的渔船正往芦苇荡划，船头的茶枝在雾里晃了晃，“先把名册给他！”
蒙面人接名册时，宋宥乐突然往他手腕咬去。刀“当啷”掉在泥里，他拽着萧中贺往船尾跑，却被小兵拦住。萧中贺用断指攥住小兵的刀，硬生生夺过来，刀光劈在雾里：“走！”
刚跳上船，就听见岛上传来爆炸声——是沈三叔引的炸药，火光窜得老高，把雾都烧散了。宋宥乐划桨时回头，见李严站在岛岸，玄甲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却没追。
“他为什么不追？”宋宥乐往萧中贺身边靠，船板晃了晃，撞在他怀里。
萧中贺没说话，只是用没受伤的手按他的肩，指腹擦过他颈侧的疤。雾落在他断指的布上，血珠顺着布纹往下滴，滴在宋宥乐手背上，烫得像火。
回茶山时，天己擦黑。沈三叔在院门口摆了桌酒，见他们回来，往萧中贺身边凑：“中贺，你怎么会在李严营里？”
“是我让他扣的。”萧中贺往碗里倒酒，断指捏不住酒壶，酒洒了满桌，“皇帝要查沈家旧部，我若不落在李严手里，他会派兵搜茶山——李严欠我条命，答应帮我瞒三个月。”
宋宥乐攥着他的断手往自己膝头放：“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你会让我去？”萧中贺笑了笑，指腹蹭过他手背上的血痕，“你那性子，定要跟着胡闹。”
沈三叔往灶房喊：“阿福！把炖的鸡汤端来！”转身又道，“只是委屈中贺了——听说李严为了做戏，还打了你二十军棍？”
萧中贺没接话，只是往宋宥乐碗里夹菜。宋宥乐瞥见他玄甲下的衣摆渗着血，突然往他身后摸——指尖刚碰到绷带，就被他按住。
“别碰。”萧中贺往他碗里塞个鸡腿，“过几日就好。”
夜里的雾漫进了屋。宋宥乐替萧中贺拆绷带时，见他背上的棍伤结了痂，痂下渗着血，便拿温水沾湿的布轻轻擦：“李严说的名册，是真的？”
“是真的。”萧中贺往床里挪了挪，断指攥着他的袖，“周显之当年把参与沈家案的官员名字刻在了竹简上，藏在太湖岛——拿到它，就能给沈家平反。”
“那我们明天就去拿。”宋宥乐往伤口上涂药膏，指尖被他攥得发疼。
“不急。”萧中贺拽他往怀里带，雾从窗缝钻进来，落在他发上，“等我伤好。你忘了？当年在猎场，你说要陪我看江南的梅……”
“没忘。”宋宥乐往他怀里缩了缩，听着他的心跳撞在自己耳上，“等平反了，我们就去乌镇——你说过要种满院梅树的。”
萧中贺没说话，只是用没受伤的手扣住他的腰，断指轻轻蹭过他的发。灶房的鸡汤香漫进来，混着雾里的茶味，把满屋的沉默泡得软了。
三日后的雨下得急。宋宥乐蹲在茶树下翻新名册，见萧中贺用断指编竹篮——竹片还是总滑，他却没恼，只是慢慢绕，竹丝在指尖缠成圈。
“陆峥说京城来人了。”宋宥乐往他身边凑，雨打在竹篮上，嗒嗒响，“是老国公的人，说皇帝病了，三皇子在争储，没人顾得上查沈家的事。”
萧中贺往竹篮里放个布包，是宋宥乐的玉佩：“正好。”他往院外指，“沈三叔去请的旧部都到了，在祠堂等着——去议事？”
祠堂的香案上摆着沈将军的旧甲，甲片上的锈被擦得发亮。宋宥乐站在甲前时，三百多旧部“唰”地跪下，膝盖砸在青砖上：“愿随少主赴汤蹈火！”
宋宥乐往香案上放名册，指尖碰着甲片的冷：“我知道你们恨萧家。但萧中贺断了手指护我，为沈家挡过箭——他是自家人。”
人群里有人喊：“可萧家当年没救沈将军！”
“当年我爹在边关，不知情。”萧中贺往香案前站，断指按在甲片上，“我娘偷偷救了宥乐，为此烧了沈家的书信——萧家欠沈家的，我用这条命还。”
他话音刚落，就见个白发老人往香案前跪，是沈将军的旧部，沈老叔公：“中贺的话我信。当年若不是你娘偷偷送药，我早死在天牢里了。”
宋宥乐往沈老叔公扶：“叔公快起。”
“不起。”沈老叔公往他手里塞个木盒，“这是沈将军的兵符，当年藏在茶山里的。少主拿着它，就能调动江南的旧部——我们听你的。”
议事到黄昏才散。宋宥乐往院外走时，见萧中贺蹲在茶树下编竹篮，竹篮编得歪歪扭扭，却正好能放下那两瓣玄铁护身符。
“编好了？”宋宥乐往他身边蹲，雨落在竹篮上，溅起小水花。
“嗯。”萧中贺往篮里放护身符，两瓣合在一起，红绳缠在竹丝上，“等天晴了，去太湖岛拿名册。”
“好。”宋宥乐往他断指上贴膏药，“拿到名册就去京城——我想看看老国公。”
萧中贺突然拽他往怀里带，下巴抵在他发上：“乐儿，若平反后皇帝不饶你……”
“那我们就逃。”宋宥乐往他怀里缩，雨打在茶树上，沙沙响，“逃去江南，种梅树，编竹篮——你断了手指，我就替你握笔，画你练剑的样子。”
萧中贺没说话，只是用没受伤的手紧了紧臂弯。雨雾漫过茶梢，把两人的影子埋在树下，竹篮里的护身符浸了雨，却暖得像团火。
陆峥站在院门口收伞时，见沈三叔往灶房走，手里攥着把柴刀——刀上沾着新砍的梅枝，枝上结着花苞，是今早从后山摘的，要插进祠堂的花瓶里。
“灶上炖了肉。”沈三叔往灶膛添柴，“让他们在树下多待会儿吧——这雨，怕是要停了。”
雨果然小了。宋宥乐靠在萧中贺怀里数竹篮的孔，数到第七十三下时，见雾里透出点光——是月亮，刚从云里钻出来，照在竹篮上，护身符的红绳映得发亮。
“你看。”宋宥乐拽着他的手往月亮指，“天晴了。”
萧中贺顺着他的指尖望，月亮落在他断指的疤上，暖得像当年猎场的温泉。他突然低头，唇擦过宋宥乐的发顶：“嗯，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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