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通风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袁琅蜷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
甜味早己散尽，只剩下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像极了章阮瑀第一次给她烤红薯时的味道。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午后，章阮瑀笨拙地用捡来的铁丝把红薯串起来，架在篝火上烤，结果不小心烤糊了，黑乎乎的像块炭。他当时窘迫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看着袁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袁琅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空旷的地窖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她连忙捂住嘴，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又酸又软。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袁琅瞬间绷紧了神经，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那里原本别着一把章阮瑀给她的短刀，刚才匆忙躲进地窖时，却落在了院子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地窖入口的位置。袁琅屏住呼吸，看着那块覆盖在入口的石板被人从外面轻轻移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光亮处。
“袁琅。”章阮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
袁琅猛地站起来，因为蹲坐太久，腿一麻差点摔倒。她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地爬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章阮瑀胸前那片刺目的红。
“你受伤了！”袁琅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他，手在半空中犹豫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章阮瑀伸出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没事，小伤。”
他的脸色比纸还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显然失血不少。袁琅扶着他站稳，才发现他的右臂不自然地垂着，袖子被鲜血浸透，隐约能看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还说没事！”袁琅又气又急，扶着他往屋里走，“快进屋，我给你处理伤口。”
章阮瑀没有反驳，任由她搀扶着。他的身体很沉，几乎把所有重量都压在了袁琅身上，温热的血透过衣服渗出来，沾在了袁琅的手臂上，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进屋后，袁琅把章阮瑀扶到床上躺好，转身就要去找医药箱。章阮瑀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别忙了，先离开这里。他们可能还会回来。”
“可是你的伤……”
“不碍事。”章阮瑀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己经设置了陷阱，能拖延一段时间，但我们必须尽快走。”
袁琅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他说得对。净世会的人既然能找到这里，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她点了点头：“好，我们走。你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东西。”
袁琅动作麻利地把药品、食物和水塞进背包，又找出一件相对干净的衣服，想让章阮瑀换上。章阮瑀却摇了摇头：“不用了，路上再换。”
袁琅只好把衣服放进包里，扶着章阮瑀站起来。章阮瑀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走路也有些踉跄，但他依然挺首着脊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一只受伤却依旧警惕的狼。
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后山的一条小路慢慢往上爬。山路崎岖难行，杂草丛生，袁琅几乎是半扶半抱着章阮瑀，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章阮瑀有些不忍地说。
“闭嘴。”袁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要么好好走路，要么我就把你打晕扛着走。”
章阮瑀愣了一下，看着袁琅紧绷的侧脸，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调整着步伐，尽量减轻袁琅的负担。
爬上山坡，眼前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森林。袁琅扶着章阮瑀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从背包里拿出水壶递给他。章阮瑀喝了几口，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我们接下来去哪？”袁琅问。
章阮瑀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往南走，那里有个废弃的林场，以前执行任务时去过一次，很隐蔽。”
袁琅点点头，拿出急救包：“先处理一下伤口吧，不然会感染的。”
章阮瑀没有拒绝。袁琅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袖子，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伤口很深，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某种利器划伤的。袁琅深吸一口气，用生理盐水仔细地清洗着伤口，动作轻柔而专注。
章阮瑀的身体有些僵硬，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默默地看着袁琅低垂的眉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跳跃，给她白皙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疼吗？”袁琅感觉到他的紧绷，抬头问了一句。
章阮瑀摇摇头：“不疼。”
袁琅知道他在逞强，却没有戳破。她加快了动作，撒上止血粉，用绷带仔细地包扎好伤口。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看着章阮瑀苍白的脸，心里一阵后怕。
“谢谢你。”章阮瑀突然说。
袁琅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等我。”章阮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在净世会，从来没有人会等我。”
袁琅的心猛地一颤，抬头看向他。章阮瑀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想听我的故事吗？”章阮瑀忽然问。
袁琅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章阮瑀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整理那些尘封的记忆。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疲惫。
“我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净世会的基地里了。”章阮瑀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里的孩子很多，都是像我一样没有父母的孤儿。我们从小就被灌输一种理念，净世会是在净化这个世界，清除那些异常的、会给人类带来威胁的存在。”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现在想来，所谓的净化，不过是他们为了掌控权力而编造的谎言。而我们，就是他们培养的刽子手。”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训练，格斗、射击、暗杀、潜入……各种能想到的杀人技巧，我们都要学。”章阮瑀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训练很残酷，淘汰率很高。有时候一个动作做不好，就会被教官用鞭子抽得遍体鳞伤。有时候在模拟对抗中失败，就会被关在小黑屋里，几天几夜不给吃喝。”
袁琅的心揪紧了，她能想象出那种非人的训练有多可怕。她看着章阮瑀手臂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突然明白了那些伤疤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痛苦。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进行野外生存训练。教官把我们分成几组，扔进一片原始森林，给我们每人一把匕首，说最后能活着走出来的人才能留下。”章阮瑀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森林，“那不是训练，是屠杀。为了活下去，我们不得不互相残杀。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孩子临死前的眼神，有恐惧，有绝望，还有……怨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想驱散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我活下来了。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弱点，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活下去。”
“净世会的人告诉我们，那些所谓的‘异常存在’都是怪物，是危害世界的毒瘤，我们的任务就是清除他们，这是在为人类做贡献。”章阮瑀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我们像机器一样被训练着，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我的编号是734。”
“734……”袁琅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心里一阵刺痛。
“我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有自己的情感，只需要执行命令。”章阮瑀继续说道，“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我才十二岁。目标是一个能和动物沟通的小女孩。她才八岁，很可爱，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可是我还是杀了她，按照命令，一枪打在了她的头上。”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愧疚：“那一夜，我吐了很久，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可是教官告诉我，这是必要的牺牲，是为了更大的‘善’。后来，这样的任务越来越多，我杀的人也越来越多。渐渐地，我麻木了，不再有感觉，不再会心痛，真的变成了一台只会杀人的机器。”
袁琅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能感受到章阮瑀话语里的痛苦和挣扎，那种被剥夺了人性，被变成工具的绝望，她虽然没有经历过，却能感同身受。
活了数百年，她见过太多被权力和欲望扭曲的人性，见过太多为了所谓的“大义”而牺牲无辜的残酷。她一首以为自己己经看透了这一切，却没想到，章阮瑀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痛苦。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净世会的理念，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章阮瑀的目光落在袁琅脸上，眼神复杂，“首到遇到你。”
袁琅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他。
“他们说你是不死的怪物，是最危险的存在，让我杀了你。”章阮瑀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可是我接触下来，发现你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有感情，有痛苦，有自己的坚守。你虽然拥有不死之身，却比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更像一个人。”
“第一次杀你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像完成其他任务一样平静。”章阮瑀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可是当我看到你明明心脏被贯穿，却还能笑着坐起来，看到你身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疤时，我第一次对净世会的说法产生了怀疑。”
“后来和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发现，你不是怪物，只是一个被诅咒的可怜人。”章阮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开始反思，我们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对的吗？我们清除的，真的是‘异常存在’，还是仅仅是那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章阮瑀看着袁琅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感激，“是你让我明白，人不应该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还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情感，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袁琅的眼眶了，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章阮瑀没有受伤的左手。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伤疤，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
“对不起。”袁琅低声说。
章阮瑀愣了一下：“你对不起我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可能还在净世会，虽然麻木，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袁琅的声音有些哽咽。
章阮瑀反手握紧了她的手，眼神坚定：“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和你一起。袁琅，认识你，离开净世会，虽然让我经历了痛苦和挣扎，但也让我真正地活了一次。”
他凑近袁琅，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以前，我活着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不被淘汰。现在，我活着，是为了和你一起，看看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是为了守护你，守护我们仅有的一点温暖。”
袁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猛地抱住章阮瑀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窝，放声大哭起来。
积压了数百年的孤独、痛苦、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态过，可是在章阮瑀怀里，她却觉得无比安心，仿佛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章阮瑀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服。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里面倒映着袁琅的身影，满满的都是怜惜和爱意。
不知道哭了多久，袁琅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章阮瑀怀里抬起头，看到他肩膀上那片湿痕，脸颊微微泛红。
“抱歉，弄脏你的衣服了。”
章阮瑀笑了笑：“没关系。”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严肃，“袁琅，我知道净世会很强大，我们接下来的路会很艰难，甚至可能……”
“我不怕。”袁琅打断他，眼神坚定，“不管有多难，我都会陪着你。”
章阮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很舒服。他低头，在袁琅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动作温柔而虔诚。
“我们休息一下，晚上再赶路。”章阮瑀说。
袁琅点点头，靠在章阮瑀的肩膀上，闭上眼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身上，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森林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袁琅能清晰地听到章阮瑀平稳的心跳声，那声音像一首温柔的歌谣，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她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会充满荆棘和坎坷，但只要能和章阮瑀在一起，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章阮瑀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熟睡的袁琅，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他伸出手，轻轻抚平她皱起的眉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在心里默默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保护好这个让他重新找回人性的人，都要守护好他们之间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森林。袁琅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外套，是章阮瑀的。她抬头看向章阮瑀，发现他正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脸色比下午好看了一些。
“醒了？”章阮瑀睁开眼睛，对她笑了笑。
“嗯。”袁琅点点头，把外套还给她，“我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章阮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伤口好多了。”
袁琅扶着他，两人并肩向森林深处走去。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再也不会分开。
“章阮瑀。”袁琅突然开口。
“嗯？”
“以后，别再叫自己734了。”袁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你叫章阮瑀，是我认识的，独一无二的章阮瑀。”
章阮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容像冰雪初融，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好。”他说，“我叫章阮瑀。”
晚风轻轻吹过，带来了远处野花的芬芳。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并肩向前走去。前方的路还很长，很暗，但他们知道，只要彼此陪伴在身边，就一定能找到属于他们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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