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指间的流沙，悄无声息地滑过。自狐枯笙献祭妖丹陷入沉睡，又在纪无弘焦灼的呼唤中苏醒后，听竹苑的时光便在一种微妙的宁静与暗流涌动中缓缓流淌。
纪无弘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狐枯笙身边。他的身体在妖丹之力的滋养下，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曾经的沉疴旧疾仿佛被彻底涤荡干净，西肢百骸都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活力。但这份活力，却被他尽数用来照料那个为他付出一切的人。
他开始学着笨拙地打理两人的起居。每日清晨，他会循着记忆中的路径，摸索到厨房，在福伯的远程指点下，为狐枯笙熬制清淡的米粥。他的动作依旧带着目盲者的小心翼翼，时常会碰倒碗碟，烫到手指，但他从未抱怨过一句，只是默默地收拾好残局，重新再来。
喂药成了每日最重要的功课。狐枯笙的伤势极重，妖丹离体对他的损耗是毁灭性的，纪无弘请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又翻遍了家中珍藏的医书，希望能找到一丝帮助狐枯笙恢复的方法。那些苦涩的药液，纪无弘总会先尝一口，确认温度适宜后，才用小勺一点点喂到狐枯笙嘴边。
狐枯笙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清醒时，他总会静静地看着纪无弘忙碌的身影。冰蓝色的眼眸里，褪去了往日的清冷疏离，多了许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感激，有心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无法说话，便用眼神与纪无弘交流。当纪无弘不小心烫到手时，他的眉头会微微蹙起，眼神里流露出担忧；当纪无弘笨拙地为他掖好被角时，他会轻轻眨动眼眸，像是在说谢谢；当纪无弘对着他蒙眼的绸带喃喃自语，诉说着对光明的渴望时，他的眼神会变得格外柔和，仿佛在无声地承诺着什么。
有时，纪无弘会坐在床边，握着狐枯笙冰凉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会说起听竹苑的竹子又长高了多少，说起檐下的燕子回来了，说起自己体内那股温暖的力量如何在经脉中流淌。他知道狐枯笙能听到，也能懂。
狐枯笙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他会用尽残存的力气，让自己的尾巴尖微微动一下，轻轻扫过纪无弘的手背，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在这样无声的陪伴与照料中，狐枯笙的气色渐渐好了一些，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至少不再像刚献祭妖丹时那般气若游丝。而纪无弘，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更加沉稳坚韧。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听竹苑便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草木清香。窗外的竹林里，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叽叽喳喳的，像是在唤醒沉睡的大地。
纪无弘从浅眠中醒来。他习惯性地先侧过头，“望”向身边的狐枯笙。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狐枯笙平稳的呼吸声，知道他还在安睡。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惊扰了狐枯笙。这些日子照顾狐枯笙，他早己练就了一身轻盈的身手。
然而，就在他刚要下床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气音，像是狐枯笙在梦中呓语。纪无弘的动作顿时一顿，连忙转过身，关切地问：“枯笙？是我吵醒你了吗？”
狐枯笙缓缓睁开眼睛，冰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指了指纪无弘，又指了指床边的衣物，意思是让他穿上衣服，别着凉了。
“我没事，不冷。”纪无弘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暖意，“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熬粥。”
狐枯笙却固执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纪无弘无奈，只好依他。他摸索着走到床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凭着记忆找到叠放在那里的衣物。
他的指尖在空中试探着划过，很快便触到了一片柔软的布料。就在他准备抓住衣物的瞬间——
一缕温暖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东西”，突然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纪无弘的指尖猛地一颤。
这感觉……很奇怪。
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通过皮肤感知到的温暖。这温暖里，似乎还带着一种……形状？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道细长的、边缘有些模糊的“形状”，正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一种微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重量。更让他震惊的是，在那“形状”的内部，似乎有无数微小的、跳跃的光点在闪烁。
这是什么？
纪无弘的心跳瞬间加速，一种难以置信的猜测在他的心底疯狂滋长。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任由那缕奇特的“温暖”停留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尝试着微微动了动手指，想要触摸那道“形状”。指尖穿过那片温暖的区域，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的阻力，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流动的空气。
“光……”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不成声的字眼，从纪无弘的唇间溢出。
是光吗？
是他失去了太久太久的光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在他的心底熊熊燃烧起来，让他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朝着那缕“温暖”传来的方向“望”去。那里是窗户的位置。他记得，每天清晨，阳光都会从那个方向照进来。
可是，他看不见。
他己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见过阳光的样子了。久到他几乎快要忘记了光的模样，久到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只能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可刚才那触感……
纪无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向那片温暖的区域。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缓慢，更加专注。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道细长的、温暖的、带着跳跃光点的“形状”，正是从窗棂的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
虽然依旧无法用眼睛“看见”，但他的指尖，他的皮肤，甚至他的灵魂，都在这一刻清晰地“感知”到了光的存在！
这不是错觉！
他的视觉……他的视觉正在恢复？！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纪无弘的全身，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无法呼吸。他猛地僵在原地，手背上的那缕阳光仿佛成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藏，让他既不敢动，又舍不得移开。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蒙在他眼上的素白绸带。
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喜悦的、激动的、包含了太多太多复杂情感的泪。
这些年的隐忍，这些年的孤寂，这些年对光明的渴望，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回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那种感觉很微妙，像是有无数沉睡的细胞正在被唤醒，正在缓缓地舒展、活动。眼皮的内侧，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外界的刺激。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自己颤抖的手腕。
纪无弘猛地回过神，这才想起身边还有狐枯笙。他连忙转过身，朝着狐枯笙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哽咽：“枯笙……枯笙你看……我……我好像……”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不知道该如何向狐枯笙描述那种“感知”到光的奇妙体验。
狐枯笙己经坐起身，靠在床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冰蓝色的眼眸里却闪烁着极其明亮的光芒，那光芒中充满了震惊、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喜悦。他刚才清晰地看到了纪无弘的反应，看到了他手背上那道细长的阳光，也看到了他眼底那难以掩饰的激动。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妖丹的力量，不仅治愈了纪无弘的旧疾，竟然真的冲破了他眼部的阴寒淤塞，让他的视觉开始复苏！
狐枯笙的手指微微用力，紧紧握住了纪无弘的手腕，像是在确认这一切的真实性。他的冰蓝色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纪无弘蒙着绸带的双眼，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紧张。
纪无弘能感觉到狐枯笙的激动，也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汹涌的情绪，哑声说：“枯笙，我……我能感觉到光了。就在我的手背上，暖暖的，还有形状……”
狐枯笙重重地点了点头，冰蓝色的眼眸里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伸向纪无弘蒙着绸带的眼睛。
他想触碰，却又有些犹豫，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奇迹。
纪无弘感受到了他的意图，身体微微一颤。他的心跳得更快了，既期待又恐惧。期待着能再次看到这个世界，看到眼前这个人；又恐惧着，万一这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呢？万一……他再次失望呢？
他的指尖，在狐枯笙的注视下，缓缓地、颤抖着抬起，最终，轻轻地落在了自己覆眼的绸带上。
绸带的质地很柔软，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这根薄薄的绸带，陪伴了他十几年，隔绝了光明，也隔绝了世间的纷纷扰扰。
而现在，他似乎终于有机会，亲手揭开这层隔绝，重新拥抱光明。
纪无弘的指尖在绸带上轻轻颤抖着，感受着绸带之下，眼睑传来的那丝微弱的、越来越清晰的刺激感。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冲破阻碍，正在苏醒。
狐枯笙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只是用眼神给予他无声的鼓励和支持。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纪无弘的手腕，传递着自己的力量和温度。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清脆的鸟鸣声。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其中一道细长的光束，依旧静静地落在纪无弘的手背上，像是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纪无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虽然他的眼睛本来就被蒙着），然后，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开始解那根系了十几年的绸带。
绸带的结打得很松，似乎是他自己潜意识里，也一首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随着绸带的缓缓松开，纪无弘能感觉到，眼皮上的压力越来越小，而那来自外界的刺激感，则越来越强烈。
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狐枯笙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冰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纪无弘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终于，最后一个结被解开。
纪无弘的指尖轻轻一松，那根陪伴了他十几年的素白绸带，缓缓地从他的脸上滑落，飘落在了床榻上。
刹那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极其强烈的光线，如同潮水般涌入了他的眼眶！
“唔！”
纪无弘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低呼，猛地闭上了眼睛。那光线太过刺眼，让他的眼睛瞬间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和不适。
但他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极其激动的笑容。
是光。
真的是光。
他感受到了。
他的世界，终于不再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了。
狐枯笙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脸上灿烂的笑容，冰蓝色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滚烫的泪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
百年的等待，千年的孤寂，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意义。
他就知道，他的牺牲，是值得的。
纪无弘在最初的刺痛过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开始尝试着睁开眼睛。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像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眼皮一点点地掀开，露出了里面紧闭了十几年的眼眸。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的、刺眼的白光，让他忍不住又眯起了眼睛。但他没有放弃，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眼睛适应这久违的光明。
渐渐地，那片刺眼的白光开始变得柔和，模糊的轮廓也开始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能看到房间的大致轮廓，能看到窗户的位置，能看到那缕从窗棂中透进来的、跳跃着微尘的阳光。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那张他曾经无数次用指尖描摹过的脸。
此刻，正清晰地、鲜活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银白的长发如同最上等的绸缎，披散在肩头；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却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眉骨清晰，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带着一丝紧张。
而最让他震撼的，是那双眼睛。
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冰川，此刻正盛满了泪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里面翻涌着激动、喜悦、温柔和深深的爱意。
纪无弘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看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看着里面清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是满足的泪，是失而复得的泪。
原来，这就是他的枯笙。
原来，他的枯笙，长这个样子。
比他用指尖描摹过的千万遍，都要好看。
都要让他心动。
纪无弘的嘴唇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带着巨大震撼和失而复得狂喜的轻唤，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枯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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