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枯笙的回应来得极快，也极轻。
那是一个近乎微不可察的点头。
银发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晨光中漾开一圈柔和的弧度，几缕碎发滑落，拂过他苍白的脸颊。他冰蓝色的眼眸里，担忧与紧张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轻轻一点，却像一道惊雷，在纪无弘的心湖里炸开了万丈波澜。
他的呼吸骤然屏住，连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指尖残留着解开绸带时布料的微凉触感，而眼前，那片刺目的白光正在缓慢地、一点点地褪去。
像是蒙尘的琉璃被缓缓擦拭干净，又像是浓雾弥漫的湖面终于迎来了破晓的风。
最初，世界是一片模糊的光晕，所有的色彩都混杂在一起，辨不清轮廓。纪无弘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并非悲伤，而是眼睛在适应这睽违己久的光明时，产生的生理反应。
“别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对狐枯笙说，“等我……等我看清楚……”
狐枯笙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像盛着一整个星空的碎片。他能清晰地看到纪无弘睫毛上挂着的泪珠，看到他因努力适应光线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他眼底深处那团既惶恐又雀跃的火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纪无弘缓缓地、试探性地睁大了眼睛。
模糊的光晕开始分离、沉淀。他能隐约分辨出房间的梁柱，看到窗棂的形状，看到阳光透过窗纸洒下的、带着微尘的光斑。那些曾经只能通过触摸和听觉感知的事物，此刻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闯入他的世界。
新奇、陌生，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缓缓地、坚定地，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
起初，那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水墨画中未干的笔触，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汽。但随着他眼睛的逐渐适应，那层水汽仿佛被慢慢拭去，细节开始一点点浮现。
他看到了那一头银色的长发，并非他想象中单调的白色，而是带着月光般清辉的银，柔软地披散在肩头，几缕调皮地垂落在胸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看到了那肌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却又因为主人的虚弱，透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
他看到了那眉骨，清晰而立体，线条干净利落，如同刀削斧凿一般。
他看到了那鼻梁，高挺而笔首，鼻尖带着一点自然的弧度。
他看到了那嘴唇，薄而，此刻正紧紧抿着，唇色很淡，却因为主人的紧张，边缘泛起了一丝极浅的粉。
然后，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冰川融水，又像是蕴藏着无尽星辰的夜空。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一个眼眶微红、眼神茫然却又充满震撼的自己。
而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盛满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有担忧，有紧张，有欣慰，还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如同春水般温柔的东西，正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他的影子。
这就是……枯笙。
这就是他的枯笙。
那个在雪夜里被他抱回家的、奄奄一息的白狐。
那个在他身边默默陪伴、为他抚平烫伤、在他病中递过手帕的神秘生灵。
那个为了救他，不惜献祭自己内丹的九尾天狐。
那个他曾经无数次用指尖描摹过轮廓，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的人。
纪无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攥住，又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瞬间被巨大的暖流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化作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他没有去擦。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模糊了视线，又被他用力眨去。
他想把眼前这张脸，牢牢地刻在心里，刻在他失而复得的光明里。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用指尖触摸狐枯笙脸颊的情景。那时的他，只能通过冰冷的指尖，去感受那清晰的轮廓，去想象他的模样。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却从未想过，现实中的狐枯笙，会是这样一副……惊心动魄的容颜。
美得不似凡人。
清冷，孤高，却又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与脆弱。
“原来……”纪无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痴迷，“原来你是这个样子……”
狐枯笙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为纪无弘拭去眼泪，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犹豫着，最终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泪水，纪无弘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
狐枯笙的指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柔，轻轻拂过他的眼角，将那滚烫的泪珠拭去。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纪无弘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狐枯笙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看着他冰蓝色眼眸里清晰的自己。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刻静止了。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们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纪无弘能看到狐枯笙因虚弱而微微泛白的唇色，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温柔的光芒，能看到他银发丝缕间跳跃的阳光碎片。
他忽然觉得，过去十几年的黑暗，似乎都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待着眼前这道光，等待着眼前这个人。
狐枯笙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冰蓝色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耳尖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粉色。他收回了拭泪的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着。
纪无弘看着他这细微的反应，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阵酥麻的痒意蔓延开来。他忽然笑了，泪水还挂在眼角，笑容却如同冰雪初融，带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和释然。
“枯笙，”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笃定，“我看见了。”
狐枯笙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看见你了。”纪无弘一字一句地说，眼神明亮而专注，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看得很清楚。”
狐枯笙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回应纪无弘的话，又像是在释放自己压抑己久的情绪。
滚烫的泪珠终于从他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是纪无弘第一次看到狐枯笙流泪。
这个清冷孤高、如同冰雪雕琢而成的九尾天狐，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为他的复明而喜极而泣。
纪无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摸索，而是精准地、轻轻地抚上了狐枯笙的脸颊。
指尖传来冰凉细腻的触感，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却又因为视觉的加持，变得更加真实，更加动人。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狐枯笙的眉骨，鼻梁，嘴唇，下颌，像是在重新描绘这幅失而复得的画卷。每一个触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
狐枯笙微微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任由纪无弘的指尖在他脸上游走。他的身体，似乎也因为这温柔的触碰，而微微放松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紧绷。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温暖。
阳光依旧明媚，鸟鸣依旧清脆，但在纪无弘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张脸，和指尖下这真实的温度。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你在看清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过去所有的等待和苦难，都值得。
纪无弘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了狐枯笙的眼角，轻轻拭去那残留的泪痕。他的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声音也轻得如同耳语：“别哭了，枯笙。”
“我在这里。”
狐枯笙缓缓睁开眼睛，冰蓝色的眼眸里，泪水己经褪去，只剩下一片清澈的温柔，和纪无弘的影子。他看着纪无弘，看着他明亮的、不再被绸带遮蔽的眼睛，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个清晰的自己，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担忧和紧张，只剩下满满的欣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跨越了物种和时间的深刻联结。
纪无弘看着他冰蓝色眼眸里的自己，也笑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再也不会是一片黑暗。
因为他的光，就在眼前。
他的枯笙，就在眼前。
时间，在这一刻，悄然流淌。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温暖而热烈，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两个紧紧相依的灵魂。
初窥卿颜，一眼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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