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合上手中的《宋史·乐志》，指尖还残留着书页的粗糙触感。她试图从这些严谨却冰冷的官方记载中，搜寻任何可能与“乐”、与“仪式”相关的、蛛丝马迹的轮回线索。糖糖安静地靠在她身边，摆弄着一个穿着仿古襦裙的娃娃，小手指仔细地梳理着娃娃的头发。
“妈妈，这个裙子好看，”糖糖举起娃娃，“但是没有……没有那个好看。”
“哪个？”林医生随口问道，目光仍未离开书页上关于宫廷礼乐制度的繁复描述。
糖糖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就是……有很多很多颜色，像花花一样，转起来……大大的。”她张开手臂，比划着一个夸张的圆形，“比这个蓬！”
林医生的心微微一动。这己经不是糖糖第一次提到对古代服饰看似无稽却细节精准的描述了。上次治疗时，她指着书上一幅唐代仕女图，就曾非常肯定地说：“唐朝的裙子，比这个更蓬。”当时在场的治疗师惊讶不己，因为那本图册是权威出版物，糖糖指出的细节却更接近近年一些考古新发现证实的、关于唐代裙装使用硬挺织物的推测。
难道这些碎片化的印象，也是……
念头还未转完，林医生忽然发现身边的糖糖没了声响。她转头看去，只见糖糖保持着抱着娃娃的姿势，眼神却有些发首，小小的身体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糖糖？”
没有回应。
下一秒，林医生感到一股极其微弱、却绝不容错辨的空间波动，以糖糖为中心荡漾开来。不是之前那种剧烈的拉扯，更像是一圈细腻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糖糖的身影就在这涟漪中心微微模糊了一下，旋即又清晰起来。
整个过程快得几乎像是幻觉。
但林医生知道不是。因为糖糖的眼神变了。那双原本清澈映着现代家居的眼睛里，此刻仿佛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和彩绘的梁柱。她的坐姿也不知何时改变了，变得更端正，小下巴微微抬起，带着一种不自觉的、被严格训练过的仪态。
空气中，似乎隐隐约约飘来一丝极淡雅的檀香，混合着某种弦乐器松香的味道。
糖糖的小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拍打着节拍，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沉浸在美妙韵律中的愉悦。她甚至轻轻地、极有规律地晃起了小腿，仿佛正听着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乐章。
林医生屏住呼吸，不敢惊扰她。她看到糖糖的目光投向空无一物的墙面，眼神专注，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宫廷乐舞。
“……琵琶，”糖糖忽然极轻地呓语出声，声音缥缈得像一缕烟，“慢下来了……要进筚篥了……”
琵琶？筚篥？
林医生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宋代教坊中极为常见的乐器组合！她猛地看向刚才被自己合上放在一旁的《宋史·乐志》。
糖糖依旧沉浸在她的“音乐会”中，小脑袋随着无形的节奏轻轻点着，手指在膝盖上模拟着轮指的技巧，虽然稚嫩，却隐约能看出章法。那是一种深植于肌肉记忆般的熟悉感。
几分钟，或许更短，那奇异的涟漪感再次出现。糖糖轻轻眨了下眼睛，眼神里的烛火光影和宫廷仪态如潮水般褪去，恢复了属于五岁孩子的清澈懵懂。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仿佛刚才只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继续摆弄起手里的娃娃，嘟囔着：“娃娃的头发乱了……”
林医生却久久无法平静。她看着女儿毫无所觉的侧脸，又看向那本《宋史·乐志》。这一次的“穿越”极其短暂，甚至没有离开这个房间，更像是一次强烈的“即视感”或者说“时空映像”的叠加。糖糖的意识，或者说她灵魂深处某个属于过去的碎片，短暂地连接了某个时空节点——宋代宫廷的教坊。
是因为她刚才在阅读《乐志》吗？这本书成了一个偶然的媒介？还是因为糖糖灵魂中那些亟待归位的碎片，正在变得越来越活跃，越来越容易与这个世界产生共鸣？
那个冰冷的“老爷爷”……是否也是这种共鸣吸引来的？
不安感再次攫住了林医生。她意识到，随着七日之约的临近，两个孩子的特殊体质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明显，与过去节点的联系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和脆弱。下一次，糖糖或者云归，会不会又一次被彻底拉走？甚至……被那个冰冷的窥视者趁虚而入？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更好地理解正在发生什么，以及可能会发生什么。
几天后，林医生带着糖糖和云归，拜访了一位专研古代服饰和民俗的老朋友，陈教授。她并没有透露核心的秘密，只是借口糖糖对古代服饰有超乎寻常的兴趣，想请教授看看是否有什么特别。
陈教授的研究室里堆满了书籍和资料，墙上挂着各种朝代服饰的复原图。糖糖一进去，就被吸引了，好奇地东张西望。
陈教授笑着拿出一些图片和布料样本给糖糖看，耐心地讲解。糖糖听得似懂非懂，但表现得很专注。
当陈教授拿出一幅精心绘制的唐代宫廷女子群像时，糖糖再次表现出了那种超乎年龄的笃定。她用小手指着画中一位仕女的裙子，非常认真地对教授说：“这个不对。”
“哦？哪里不对呀？”陈教授饶有兴致地弯下腰。
“唐朝的裙子，比这个更蓬。”糖糖语气肯定，又重复了那次治疗时的话，并努力比划着，“里面……有硬硬的……撑起来，走起来……哗啦哗啦响的，太阳照上去，亮亮的，有暗纹的。”
陈教授脸上的笑容渐渐被惊讶取代。糖糖描述的细节，尤其是“硬硬的撑起来”和织物在阳光下有暗纹的效果，这绝非一个普通五岁孩子能凭空想象出来的。这甚至涉及了一些连专业学者都在持续探讨的、关于唐代高级服饰用料和制作工艺的细节。
“小朋友，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呀？”陈教授惊讶地问。
糖糖眨巴着大眼睛，似乎被问住了，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说：“……看到的。”
“在哪里看到的呢？”
糖糖摇了摇头，说不出来了，只是重复：“就是看到的。”
林医生在一旁看着，心中波澜起伏。糖糖看到的，是哪一个“糖糖”的记忆？是哪个在唐代某个节点存在过的、可能亲眼见过甚至穿过那样华丽服饰的小女孩的记忆碎片？
离开陈教授的工作室时，陈教授还沉浸在惊讶中，送给糖糖一本厚厚的、带有大量彩图的古代服饰图册作为礼物，连连称奇。
回家的路上，糖糖抱着那本厚重的图册，翻得津津有味。红灯停下时，她忽然指着一幅宋代女乐师的画像，抬头对林医生说：“妈妈，这个姐姐的琵琶，轴轴是玉的，绿色的，掉了一小块……她很难过。”
林医生看向那幅印刷精美的画像，画中的乐师怀抱着琵琶，琵琶的轸子（轴）部分画得极小，根本看不清材质，更别提是否有一小块缺损了。
一股寒意顺着林医生的脊椎爬升。
她知道，糖糖不是在编故事。她是在复述她“看到”的记忆。那个穿着教坊司服饰、因为心爱的琵琶玉轸缺损而暗自难过的乐师姐姐，或许真的在某个时空存在过，而“糖糖”，曾亲眼见过。
这些纷至沓来的碎片记忆，像一块块拼图，正自动自发的、从时空的各个角落向着糖糖汇聚而来。
第七日越来越近，归途的脉络似乎也越来越清晰，但前方的迷雾，却似乎并未减少。林医生握紧了方向盘，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流。
无论拼图来自何方，无论前路还有什么在等待，她都必须带着孩子们，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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