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独特香气。林医生正整理着从陈教授那里借来的几卷关于汉代简牍制度的复印资料，试图从中寻找任何可能与“书写”、“记载”相关的仪式或禁忌。糖糖坐在一旁的地毯上，翻看着那本厚重的古代服饰图册，小手指描摹着上面的纹样。
云归在婴儿围栏里咿咿呀呀地玩着积木，偶尔抓起一块，好奇地往嘴里塞。
忽然，糖糖合上了图册，爬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桌边。她仰着头，看着林医生铺在桌上的一幅仿古帛书（印刷品），上面是工整的汉隶字体。
“妈妈，字……”糖糖小声说，伸出小手，似乎想去触摸那些墨迹。
“嗯，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字。”林医生柔声解释，并未太在意。
但糖糖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有些不同。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完全放空，而是微微蹙着小小的眉头，鼻翼翕动，像是在仔细嗅闻着什么。她甚至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一个完全不属于她平时习惯的小动作。
林医生停下手中的动作，警惕地看着女儿。她又感觉到了，那种极其细微的、空间被轻柔拨动的涟漪感，这次似乎还夹杂着一种干燥的、带着尘土和植物纤维气息的味道，悄然取代了书房里原有的气息。
糖糖踮起脚尖，努力伸着手，试图去够林医生放在笔筒里的一支现代毛笔（其实是美术课上用的水写笔）。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小嘴里含糊地嘟囔着：“笔……爷爷……”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笔杆的刹那——
涟漪感骤然变得清晰。糖糖的身影猛地模糊了一下，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林医生甚至来不及惊呼，就看到女儿的身影在她眼前倏地淡去，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瞬间消散无踪！
“糖糖！”林医生心脏骤停，猛地扑过去，却只抓到了一把空荡荡的空气。
旁边的云归似乎也感知到了姐姐的突然消失，手里的积木“啪”地掉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糖糖刚才站立的地方，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林医生浑身冰凉，大脑一片空白。这次不是意识的短暂连接，是糖糖整个人，被彻底拉走了！就在她的眼前！
恐慌如同冰水浇头，但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汉隶……毛笔……爷爷……糖糖消失前最后的动作和呓语在她脑中飞速回放。汉代！是那个节点！书写相关的节点！
她猛地转身，扑向书桌，颤抖着手抓起那块用软布包裹的青铜地图，猛地展开。
冰冷的青铜片上，七个红点静静镶嵌。她的目光急速扫过，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标注着“清河书肆，元狩三”的节点上！元狩，汉武帝的年号！
几乎就在她目光锁定的同时，“清河书肆”那个红点，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她的注视。
……
糖糖只觉得眼前一花，刚才还明亮的书房不见了，妈妈焦急的脸也消失了。她站在一个光线略显昏暗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她刚才似乎就闻到了的那种干燥的、混合着木头、灰尘和某种植物清苦气的味道，比之前浓郁无数倍。
她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这是一个不大的铺面，西周是木质的架子，上面堆满了一卷卷的竹简和木牍，有些散开着，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墙角放着几个大陶瓮，里面似乎也插着卷轴。
一个穿着粗麻布深衣、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背对着她，伏在一张矮矮的漆木案几上，佝偻着腰，极其专注地握着笔，在一枚新削好的木牍上书写着。笔尖划过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糖糖好奇地看着老者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身上还是那件粉色的 Hello Kitty 毛衣和灯芯绒背带裤，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但她似乎并不害怕，那种萦绕不去的熟悉感包裹着她。
她迈开小腿，悄无声息地走到案几边，仰头看着爷爷写字。那毛笔和她平时用的水彩笔完全不一样，笔杆更粗，笔尖是用动物毛发做的，蘸着旁边石砚里浓黑的墨汁。爷爷的字写得很好看，方方正正，一笔一划都很用力。
看着看着，糖糖也忍不住伸出小手，学着爷爷的样子，虚空地比划着，小嘴无声地念着那些她根本不认识的字。
她看得太专注，忍不住踮起脚尖，想要更清楚地看到笔尖是如何运动的，小手指下意识地朝着爷爷手中的毛笔伸去，想要摸一摸。
老者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书写的动作一顿，微微侧过头。
看到身边突然多出来的、穿着奇异却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老者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甚至警惕。但当他看到糖糖那双清澈纯净、充满了好奇和模仿欲望的大眼睛，以及她那努力踮脚想要够笔的稚拙动作时，老者眼中的惊讶迅速化为了某种难以置信的柔和与……一种深沉的了然。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放下笔，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叹息。他没有问糖糖从哪里来，也没有惊呼，只是转过身，脸上带着慈祥而温暖的笑容，朝着糖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墨渍的大手。
“哎呦，这是哪家的小囡囡，也想学写字了？”老者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充满了暖意。
他轻轻握住糖糖的小手，然后弯腰，小心地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盘起的、穿着草鞋的膝头上。这个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己经做过无数次。
糖糖坐在爷爷温暖坚实的怀里，一点也不认生。她扭过头，看着爷爷花白的胡须和慈爱的眼睛，也咧开嘴笑了，露出白白的小乳牙。
爷爷拿起另一支小号的毛笔，蘸了一点点清水，放在糖糖的小手里，然后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引导着她在光滑的案几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古老的字符。
墨汁的清香，爷爷怀抱的温暖，毛笔划过桌面的触感……这一切都让糖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和快乐。她甚至模糊地觉得，这个爷爷，她好像……认识了好久好久。
而就在这时，她耳后那枚月牙形的胎记，在书肆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极轻微地、温暖地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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