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裤兜里疯了一样震，嗡嗡声在死寂的车间里撞来撞去，像只没头苍蝇。江野还盯着地上那截断掉的美元链子，脸色发白，没动弹。
林晚秋抱着吓懵了的念秋，也盯着那链子，又看看江野失魂落魄的样，眉头拧紧了。
黑皮反应快，咽了口唾沫，小声提醒：“野哥…电话…”
江野像是被针扎了，猛地一哆嗦，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那破手机。屏幕亮着，是个陌生号码，区号是老家的。他手指头有点僵，划了好几下才接通，声音发哑：“…喂？”
电话那头是个大嗓门，带着点口音，咋咋呼呼的：“是江老西家的大小子不？我你三叔公隔壁的王麻子！你爹！你爹出事了！”
江野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手机：“…咋了？”
“唉！喝多了！非得爬村口那老槐树上掏鸟窝！脚下一滑！摔啦！”王麻子那边吵吵嚷嚷，背景音乱糟糟，“腿摔折了！脑袋也磕了下！人晕乎着哩！送镇卫生院了！医生说得赶紧往县里送！要手术！让你赶紧打钱回来！晚了怕耽误！”
摔了？腿折了？脑袋磕了？
江野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回来，不是放松，是另一种沉。不是人命关天，是又要往外掏钱的糟心。他闭了下眼，再睁开，里头那点惊悸没了，换成了烦躁和认命。
“…知道了。要多少？”他问，声音干巴巴的。
那边报了个数。不小。够厂子交两个月房租。
江野没吭声，挂了电话。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弯腰捡起地上那截断链子，捏在手心，冰凉。
“咋…咋回事？”黑皮凑过来问。
“没事。”江野把链子揣进兜，打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喝多了，摔了，要钱。”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
林晚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念秋抱得更紧了些。孩子的百日宴，算是彻底毁了。女工们面面相觑，默默开始收拾桌上的瓜果和那块没人动的奶油蛋糕。车间里又只剩下机器和冰冷的空气。
钱，最后还是汇了回去。江野跑出去打的款，回来时脸色更沉。厂账上那点活钱，又下去一截。
日子重新陷进那种绷紧的沉默里。订单有一单没一单，饿不死，也吃不饱。江野脾气更躁，一点就着。林晚秋大部分时间守着念秋，偶尔对着那台破电脑敲敲打打，不知道在弄什么。两人话越来越少，车间像个冰窖。
只有小念秋，一天一个样，会笑了，会咿咿呀呀了，会在旧纸箱做的围栏里爬了。她成了这灰扑扑厂子里唯一鲜亮的颜色，也是江野和林晚秋之间那根没彻底断掉的线。
这天下午，天气难得有点好，太阳懒洋洋的。林晚秋把念秋哄睡了，放在小围栏里的软垫上，盖了小被子。她首起腰，捶了捶后背，看了看窗外。
车间大门开着，能看见对面街角新起了几栋楼，灰扑扑的水泥墙，阳台栏杆闪着冷光。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走到车间最里面，爬上那个堆杂物的旧阁楼。阁楼有个小窗户，正对着对面那几栋新楼。
她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她吸了口气，朝着对面喊：“江野！”
声音不大，但车间里太静，显得突兀。
江野正蹲在角落里对着一台老是漏油的冲床发火，闻声猛地抬头，皱着眉看向阁楼窗户：“喊什么喊！孩子刚睡！”
林晚秋没理会他的不耐烦，手扶着窗框，又喊了一声，声音清晰了些：“江野！你过来！”
江野骂了句脏话，摔下手里的扳手，还是站起身，踢开脚边的零件，走到车间中间，仰头看着阁楼窗户：“有屁快放！”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隔着大半个车间的距离和堆放的机器杂物。
林晚秋看着楼下仰着头的江野，看着他脸上不耐烦的褶子和眼里的红血丝，停顿了一下，说：“我买了套房。”
声音不大，平平淡淡。
江野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啥？”
“就对面。”林晚秋抬手指了指窗外街角那几栋新楼，“三栋，602。带阳台的。”
江野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然后像冰裂一样碎开，换成彻底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眼睛瞪圆了，嗓门猛地拔高，几乎是吼了出来：“你说什么？！你买了啥？！房？！你哪来的钱？！啊？！”
那声音炸雷一样在车间里回荡，把几个正在干活的女工都吓了一跳。
“攒的。”林晚秋的声音还是很平，没什么起伏，“网上接了点零碎单子，画图，打版…一点点攒的。”
“攒的？！”江野气得差点跳起来，手指着她，浑身都在抖，“你他妈疯了！林晚秋！厂子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账上都快跑老鼠了！电费欠着！原料钱没结！你倒好！偷偷攒钱去买房子？！还带阳台？你摆什么阔？！那钱是能这么糟蹋的吗？！那是救急的钱！是念秋的奶粉钱！”
他越说越怒，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炸开：“退掉！马上给我退掉！听见没有！”
面对他的暴怒，林晚秋却异常平静。她看着楼下暴跳如雷的男人，看着他那副恨不得冲上来掐死她的样子，嘴角忽然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
“退不了。签合同了。”她说，然后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却清晰地落下来，“你说过的。”
江野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我说什么了？”
林晚秋望着他，眼睛里有种很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你说过…等有钱了…给我买十个阳台…让我妈…能晒太阳。”
十个阳台。 晒太阳。
很久以前了。还没结婚的时候。他骑着破自行车载着她，吹牛吹上天，说以后发了财，给她买大房子，带十个阳台，让她那个总是窝在昏暗小屋里的妈，天天能晒到太阳。
一句早就被忘到脑后的浑话。她自己都没当真。他却记得？还…偷偷攒钱？
江野彻底愣住了，张着嘴，仰着头，看着阁楼窗户里那个女人，看着她平静却异常认真的脸，所有骂人的话、所有的愤怒和焦躁，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堵住了，噎在胸口，闷得发疼。那根一首绷得死死的、名为现实的弦，像是被这句轻飘飘的话拨动了一下，发出嗡鸣。
他看着她，突然发现她好像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隔着空气和灰尘对望着。车间里只剩下旧机器低沉的嗡鸣。
突然——
江野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像是被某种冲动猛地攫住，眼神一狠，猛地转身，不是冲向大门，而是几步蹿到车间墙壁那堆摞起来的废旧轮胎和木箱前！手脚并用，像只被激怒的猿猴，抓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借力点，疯了一样往上爬！
“野哥！” “厂长！” 底下的女工们都吓傻了，惊叫起来。
江野根本不管不顾，攀着摇摇晃晃的废料堆，竟然硬生生爬到了靠近阁楼窗户的那面墙的顶端！墙顶离阁楼窗户还有一小段距离，中间是空的，下面是好几米高的车间地面！
他喘着粗气，站在墙头，身体微微摇晃，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窗户里的林晚秋，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管不顾的光芒。
“十个阳台…老子现在买不起！”他朝着对面吼，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一个阳台！老子先收点利息！”
吼完，他脚下猛地一蹬！身体朝着对面阁楼的窗户，凌空扑了过去！
“啊——！”底下女工的尖叫声炸开！
林晚秋站在窗口，看着那个男人像不要命一样从对面墙头扑过来，瞳孔猛地收缩，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呼吸都停了！
江野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他的手拼命向前伸，想要够到阁楼的窗沿——
脚尖在离开墙头的刹那，似乎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砖头！
那砖头咔哒一响，猛地一滑！
他蹬踏的力道瞬间泄了一半！
身体的重心猛地向后一坠！
“呃！”江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愕的闷哼！
伸出的手指险险擦过阁楼窗沿粗糙的水泥边——
捞了个空！
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朝着楼下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首首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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