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那一脚踩空，身体往后一栽，魂都吓飞了一半。底下女工的尖叫差点把车间顶棚掀了。万幸他手下意识乱抓，居然给他捞着了阁楼窗户底下那截锈迹斑斑的雨水管！
管子“嘎吱”一声怪响，猛地弯下去一截，但没彻底断。江野就那么吊在半空，晃晃悠悠，离地好几米，手心被锈铁皮割得生疼，骂娘的力气都没了。
黑皮和几个胆大的女工连滚爬爬冲过来，七手八脚拖过旁边堆着的废料包和旧轮胎，在下面勉强堆了个垫子。江野咬着牙，手一松，掉下来，砸进那堆软硬不明的破烂里，滚了一身灰。
“野哥！没事吧？！”黑皮脸都吓白了。
江野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活动了下胳膊腿，没断。他抬头，瞪向阁楼窗户。林晚秋还站在那，脸色煞白，手死死抓着窗框，指节捏得发青。
“林晚秋！”江野指着上头吼，声音还有点飘，“你他妈…你等着！”
林晚秋没吭声，只是死死瞪着他，胸口起伏，像是气坏了，又像是后怕。
这场闹剧最终以江野崴了脚脖子、被黑皮扶去诊所草草包扎告终。那套“带阳台的房子”成了车间里不能提的禁忌。江野憋着火，林晚秋沉着脸。日子又变回老样子，机器吭哧吭哧，订单半死不活。
只有小念秋，跌跌撞撞会走了，咿咿呀呀会喊“爸”、“妈”了，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活气。
这天下午，天阴沉着。江野歪在破沙发上，脚翘着，对着台老电视摁遥控器，屏幕雪花乱闪。念秋坐在地垫上，啃一个快散架的旧布娃娃。
林晚秋在里屋对着电脑忙活，键盘敲得比平时急。
黑皮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进来，手里举着个手机，激动得语无伦次：“野哥！嫂子！快！快看！电视！那个…那个什么时尚频道！快！”
江野斜了他一眼：“抽什么风？老子脚疼。”
“不是！是嫂子！嫂子的衣服！上电视了！国外的台！”黑皮把手机往江野眼前怼。手机屏幕上是个小小的首播画面，背景金光闪闪，音乐咚咚响，一堆高鼻梁蓝眼睛的洋模特在走台步。
“啥玩意儿？”江野皱着眉，凑近了看。画面晃得厉害，看不真切。
林晚秋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绘图笔：“怎么了？”
“嫂子！你看！是不是你设计的那批…那批改良旗袍？是不是？”黑皮把手机转向林晚秋。
画面正好切到一个特写。一个模特穿着件墨绿色的长裙，料子闪着暗光，领口是极其精巧的中式立领，盘扣做得像艺术品，腰身收得极细，下摆却豁开，像花瓣一样散开，走路带风。裙摆上绣着若隐若现的金色缠枝莲纹路。
正是当初被法国佬骂作“丧服”、差点害得厂子彻底玩完的那批设计之一！但明显改过了，更现代，更大胆，也更抓眼。
林晚秋的脚步顿住了，盯着那小小的手机屏幕，呼吸微微屏住。
“哎呀！真是！”黑皮激动地一拍大腿，“我就说看着眼熟！野哥！是咱厂子里出去的货！”
江野也认出来了，眉头拧得更紧，一把抢过手机，眯着眼仔细看：“搞什么名堂？这玩意儿…能上外国台？”
走秀还在继续。后面又出来好几件，都能看出当初那批旗袍的影子，但都被巧妙地解构、重组，融入了更多现代元素，变得又东方又国际，又含蓄又张扬。底下坐着的那些洋人，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镜头扫过，还能看到有人鼓掌。
首播的主持人是个声音激动的女人，叽里呱啦说着外语，中间夹杂着几句能听懂的英文：“…惊人的东方美学…传统与现代的完美融合…这位神秘的中国设计师Lin…无疑是本次巴黎时装周最大的黑马…”
中国设计师…Lin…
江野猛地扭头，看向林晚秋。
林晚秋还盯着屏幕，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唇抿得很紧，眼睛里像有火苗在烧。
黑皮己经蹦起来了：“嫂子！是你！他们说的是你！你火了！国际火了！”
江野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巴黎？时装周？黑马？这些词儿离他那个漏油的冲床太遥远了。他低头看看手机屏幕上光鲜亮丽的模特，又抬头看看站在车间里、穿着洗白工装、身上还沾着线头的林晚秋，感觉像在做梦。
“你…你什么时候弄的？”他干巴巴地问。
林晚秋收回目光，语气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就…平时画的。寄了几份修改后的图稿和样品过去试试。没想到…他们真用了。”
“试试？”江野声音拔高了，“你拿厂子的料子…去做这个‘试试’？万一又…”
“料钱从我那份里扣。”林晚秋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堵得他哑口无言。
电视屏幕里，走秀接近尾声。所有模特出来谢场。最后，一个穿着简洁黑色西装裙的女人走了出来，站到台前。镜头推近。
是林晚秋。又不是江野熟悉的那个林晚秋。
头发挽起来了，露出清晰的脖颈线条。脸上化了淡妆，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但眼神亮得惊人，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闪烁的镜头，没有半点怯场。她对着话筒，说了几句简短的话，是英文，江野一个字没听懂。
但底下响起了更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又激动地叽里呱啦起来，翻译过来的大意是：“…设计师Lin女士感谢她的团队和故乡给予她的灵感…她将东方女性的坚韧与柔美融入了设计…”
江野抱着咿咿呀呀也想看屏幕的念秋，愣愣地看着电视里那个发光发热的女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啥滋味。骄傲？有点。陌生？也有点。更多的是巨大的不真实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怀里念秋的眼睛，嘴里嘟囔：“乖…别看…你妈…露胳膊了…”那裙子是无袖的。
念秋不满地扭动。
就在这时，江野扔在沙发上的那只老旧手机，又疯狂地响了起来！铃声又急又刺耳。
江野正心烦意乱，没好气地抓过来：“谁啊？！”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往常那些催债或者吆喝六的声音，而是一个苍老的、带着剧烈哭腔和浓重乡音的女声，激动得语无伦次：
“野子！野子！是我！娘啊！电视！咱家电视！俺…俺看见秋了！俺儿媳妇！上电视了！外国台！金光闪闪的！好多洋人给她拍巴掌咧！老天爷啊！咱老江家祖坟冒青烟了啊！呜呜呜…”
是江野他妈。声音哭得岔了气，又笑，又嚎。
江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和话语炸得耳朵嗡嗡响，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点，愣愣地重复：“…娘？你说啥？啥电视？”
“就电视！带彩的！刚才！好几个台都在说！说啥巴黎…啥周…俺听不懂！但俺看见秋了！真真的！穿得可气派了！像个仙女儿！说话洋人都听哩！野子！秋这是…这是出息大了啊！呜呜呜…”老太太在那头哭得说不出话，背景音里还能听见他爹粗声粗气的、带着点不敢置信的询问声：“…真的？没看错？真是老大家那个…？”
江野握着电话，僵在原地。他看看电视屏幕上那个从容谢幕的林晚秋，再看看怀里扭来扭去的女儿，听着电话那头老娘激动得变了调的哭声和老爹罕见的、带着迟疑的询问，感觉整个世界都魔幻了。
那个被他爹骂“赔钱货”、“没用的东西”的女人，那个在产房里九死一生的女人，那个守着破厂子画图到半夜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电视里光鲜亮丽、被洋人追捧的设计师？
车间里也安静下来。黑皮和几个女工都竖着耳朵听电话，脸上又是激动又是难以置信。
电视里，镜头还对着林晚秋。她微微鞠躬，似乎准备退场。
突然——
她的动作顿住了。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一下，眉头猛地蹙紧，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强忍着什么。
镜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给了个特写。她看起来极其不舒服，额角似乎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下一秒，她像是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对着旁边干呕了一下！虽然很快首起身，强作镇定，但那瞬间的失态，被镜头牢牢抓住，放大在了全世界面前。
“呃…”林晚秋对着话筒，似乎想说什么补救，但又是一阵反胃袭来，她再次捂住了嘴，脸色发白。
首播现场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电视机前，江野抱着孩子，瞪着眼，看着屏幕上林晚秋那副熟悉又陌生的难受样子，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她怀念秋时早期的反应…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念头，像炮弹一样炸进他一片混乱的脑海！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几乎是脱口而出，对着那还在哇哇哭诉电话那头的老娘，也像是对着这魔幻的现实，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带着巨大震惊和茫然的吼问：
“…又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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