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那个白眼翻得，像两片冰冷的刀片，刮过江野的脸，然后门“砰”地一声关上，把他那句“烧了医院”的狠话死死闷在了狭小的观察室里。
监护仪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尖上。
江野还保持着那个扔笔吼叫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要命的马拉松。床尾那几张签了他歪扭名字的纸，像判决书，又像卖身契。
床上，林晚秋闭着眼，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浸湿了枕头。她不说话，也不看他，整个人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木头。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可能更漫长。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几个护士和护工，推着移动床，脸色严肃，动作麻利地开始转移林晚秋，准备送手术室。
江野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们拔掉这边的监测仪器，又把林晚秋连人带被子挪到移动床上。林晚秋始终闭着眼，只有睫毛在轻微颤抖。
移动床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朝着门口滑去。
“晚秋！”江野猛地喊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
移动床停顿了一下。林晚秋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床被推走了，消失在走廊拐角。
江野一个人被留在空荡荡的观察室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滑坐到地上。地上还散落着一点之前抢救时留下的医疗废物包装。他抱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死死攥着。
保大？保小？两个都要？
他签了字。把命运交给了那些翻白眼的洋医生。
万一…
他不敢想下去。脑子里全是林晚秋苍白的脸，和她那句“让念秋有妈”。
时间像凝固的胶水，每一秒都粘稠难熬。他在观察室里坐不住，又冲到手术室门口。那扇门紧闭着，上面的红灯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走廊里人来人往，没人多看他一眼。他像个孤魂野鬼，在门口来回踱步，烟瘾犯了，摸遍全身也找不到一根烟，这才想起这是在国外。他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用疼痛来抵抗心里的恐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世纪，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先出来的是那个戴眼镜的法国医生，他一边摘口罩，一边跟旁边的护士交代着什么，脸色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点如释重负。
江野像弹簧一样冲过去，堵在医生面前，眼睛死死盯着他，想问，又不敢问，喉咙像被堵住了。
医生看到他，停下脚步，用那种带着口音的英语，清晰地说道：“手术顺利。母亲脱离危险，需要观察。胎儿…也暂时稳定了，但非常脆弱，需要立即转入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
都…都活了？
江野愣在原地，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像海啸一样冲击着他，让他头晕目眩，差点没站稳。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医生似乎理解他的情绪，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先生，我必须再次提醒你，胎儿的情况依然非常不乐观，未来的风险极高。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说完，医生就走了。
很快，林晚秋被推了出来，还在麻醉昏迷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江野扑到床边，跟着移动床一路小跑，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她的脸。
接着，另一个护士抱着一个用透明保温箱装着的、极其瘦小的婴儿匆匆走过，奔向另一个方向。江野只来得及瞥见一眼，那个小得可怜的孩子身上插满了细小的管子，皮肤红彤彤的，像只没毛的小老鼠。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就是他的孩子？那个他拼了命要保下来的孩子？
林晚秋被送进了ICU旁边的观察病房。江野被允许短暂探视。他坐在床边，看着林晚秋昏睡的脸，手轻轻握住她没打针的那只手，冰凉。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尊守护的石像。
期间有护士来换药，检查生命体征。一切平稳。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林晚秋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先是茫然，然后慢慢聚焦，看到了床边的江野。
“…孩子…”她声音虚弱得像羽毛。
“活了。”江野赶紧说，握紧她的手，“你都活了。孩子…在那边监护室，也活着。”
林晚秋眨了眨眼，像是消化这个消息，然后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眼角又有泪滑下来，但这次，似乎带着点不一样的意味。
她在观察病房住了一天，情况稳定后，转到了普通病房。人还是很虚弱，但能喝点水，说几句话了。江野寸步不离地守着。
孩子那边，Orbite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允许父母隔着玻璃看一眼。那个小小的身体躺在复杂的仪器中间，看得人心揪紧。
这天，护士拿来几张表格，需要填写新生儿的出生信息，其中一项是名字。
江野拿着笔，看着那张纸，又看看病床上依旧虚弱的林晚秋。
“名字…你想好了吗？”他问，声音放得很轻。
林晚秋靠在枕头上，脸色好了些，但没什么精神。她摇摇头：“没力气想。你定吧。”
江野沉默了一下。他看着林晚秋瘦削的脸颊，想起她倒在巴黎街头的那个夜晚，想起自己砸掉的电脑，想起签那份同意书时的绝望…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悔意，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低下头，在表格上那个空白的栏目里，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字：
江悔之。
写完了，他把表格递给林晚秋看。
林晚秋看着那两个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声音带着不满和虚弱：“江悔之？这什么名字？难听死了！像…像古代罪犯的名字！不行！换一个！”
江野没生气，也没争辩。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林晚秋瘦得凹下去的脸颊，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心疼，有后悔，有种说不清的沉重。
“老子后悔…”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粗粝的温柔，“后悔当初…没拦着你出去…后悔跟你吵…后悔让你一个人…吃这么多苦…差点把命都丢了…”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名字，是给我自己起的。让我记着，以后…不能再让你受这种罪。”
林晚秋愣住了，看着江野眼里那毫不掩饰的悔意和心疼，到嘴边的反对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她别开视线，看向窗外异国的天空，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抱着个襁褓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Lin女士，江先生，好消息！宝宝情况稳定很多，可以暂时离开监护箱一会儿，让你们抱一抱了！”
江野和林晚秋同时看向护士怀里的孩子。
小家伙比前几天看起来胖了点，脸色也红润了些，虽然还是很小，但眼睛睁开了，黑溜溜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护士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进林晚秋的臂弯里。林晚秋抱着这失而复得的小生命，手臂微微发抖，眼圈瞬间就红了。
护士拿起床尾的表格，看了一眼，笑着确认道：“是叫…Jiang Huizhi，对吗？男孩，七斤重，很勇敢的小家伙！”
“男孩？”林晚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江野也凑过去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是个儿子。他老江家，终于有后了。可这“后”，来得这么艰难，未来还一片迷雾。
就在这短暂温馨的时刻——
病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撞开！力道大得门板砸在墙上发出巨响！
江父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他头发更乱了，衣服皱巴巴，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度亢奋、近乎癫狂的潮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首勾勾地盯住林晚秋怀里的襁褓！
“孙子！是我的孙子对不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声音嘶哑地吼叫着，完全不顾这是病房，几步就冲到床前，伸手就要去抢孩子！
林晚秋吓得赶紧把孩子护在怀里。
江野也猛地站起，一把拦住江父：“爸！你干什么！这是医院！”
江父根本不理他，眼睛像钩子一样钉在孩子身上，激动得浑身发抖，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招娣！是招娣显灵了！我就说！叫招娣准没错！给我招来孙子了！哈哈！孙子！老江家有后了！”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面向病房门口的方向——虽然那里空无一人——然后，在江野和林晚秋震惊的目光中，这个一向蛮横倔强的老头，竟然“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了下去！
接着，他弯下腰，用额头朝着冰冷的地板，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磕起头来！
咚！咚！咚！
沉闷的响声在病房里回荡。
“招娣啊！你看见没！你有弟弟了！爷爷谢谢你！谢谢你给老江家招来了香火！爷爷给你磕头了！”他一边磕，一边嘶哑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种扭曲的狂喜。
几下之后，他的额头就磕破了皮，渗出血丝，染红了地板。
江野看着父亲这疯魔的样子，看着地上那点刺眼的红，再看看林晚秋怀里那个刚刚被命名为“悔之”的孩子，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凉的悲哀，像冬天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全身。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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