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寂峰的雪下了整三日。偏殿的窗棂上积了厚厚的雪，却被殿内的暖灵阵烘得半融，水珠顺着雕花窗格往下淌，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炭盆里跳跃的火星。
付石航躺在寒玉榻上，身上盖着两层厚厚的云锦被——是掌门特意让人送来的，据说浸过千年雪莲汁，能温养经脉。他心口的位置微微隆起，是那枚凤凰令牌碎片嵌在皮肉里，透过薄衣能看见淡淡的赤金光，像枚贴在心上的小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玄旻楚坐在榻边的玉凳上，头歪靠在榻沿，右手还攥着付石航的手腕。他的脸色比寒玉榻还白，唇上毫无血色，左腿的伤用雪白的绷带缠着，绷带边缘还在往外渗血，染红了凳脚的玉纹。可哪怕陷在昏迷里，他攥着少年的手也没松，指节泛白，像是怕一松人就没了。
“吱呀——”
殿门被轻轻推开，掌门提着个乌木食盒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端着药碗的弟子。雪粒顺着门缝飘进来，落在玄旻楚的发上，瞬间被暖灵阵的热气融成水珠，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滑，像极了泪。
“玄师尊？”掌门放轻脚步走到榻边，试探着唤了声。玄旻楚没动，只有攥着付石航的手指微微颤了颤，像是被惊动了。
榻上的付石航也跟着动了动。他眉头蹙了蹙，往玄旻楚的方向挪了挪，脸颊蹭过玄旻楚的衣袖，嘴里含糊地呢喃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像缕烟，没人听清。但他攥着玄旻楚衣袖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别吵。”掌门连忙按住要上前换药的弟子，压低声音道，“让他们靠会儿。”
弟子们识趣地退到殿角。掌门将食盒放在矮几上，打开盒盖——里面是两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羹上撒着细碎的蜜饯，是按付石航以前喜欢的口味做的，只是此刻都凉透了，没人动过。
“玄师尊己经三天没进水米了。”一个端药碗的小弟子忍不住低声道，“就算他修为尽失，也经不起这么耗啊……”
掌门没接话。他看着玄旻楚搭在榻沿的手——那里泛着极淡的冰蓝微光，是残存的灵力正顺着付石航的手腕往里探，小心翼翼地护着少年的心脉。这哪是耗着？是在用自己最后那点生机，吊着榻上人的命。
“药还温着吗？”掌门转头问弟子。
“温着的。”弟子连忙将药碗递过来，“用灵火煨着呢，清毒散掺了冰髓，正好能解墨渊的尸毒。”
掌门接过药碗，用银勺舀了一勺，轻轻吹凉，试探着往付石航嘴边送。可药勺刚碰到少年的唇，他就猛地偏头躲开，眉头蹙得更紧，攥着玄旻楚衣袖的手也抖了起来，像是极不舒服。
“石航？乖，喝口药。”掌门放柔声音哄着，又将药勺递过去。
这次付石航没躲，却死死抿着唇，任凭药汁滴在嘴角，就是不咽。掌门无奈，只好将药碗放在矮几上，转头看玄旻楚——他还是那副样子，头靠在榻沿，眼闭着，只有睫毛偶尔颤一下。
“玄师尊，”掌门轻轻碰了碰玄旻楚的胳膊，“石航不肯喝药，您……”
话没说完，玄旻楚突然动了。他没睁眼，只是攥着付石航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另一只手抬起，指尖颤巍巍地碰了碰付石航的嘴角，像是在替他擦药汁。
就这一个动作，耗得他脸色更白，唇上溢出丝黑血，滴在付石航的手背上。
“师尊……”付石航突然低唤了一声，眼没睁，却张开嘴，主动往药勺的方向凑了凑。
掌门眼睛一亮，连忙舀了勺药递过去。这次付石航没躲，乖乖咽了，只是眉头蹙得更紧，喉间发出极轻的呜咽，像在撒娇。
“乖，再喝一口。”掌门趁机又喂了一勺。
付石航却没再张。他往玄旻楚的方向又蹭了蹭，脸颊贴在玄旻楚的手背上，声音软得像化了的糖：“师尊……也喝……”
掌门一愣，看向玄旻楚——他依旧闭着眼，却像是听见了，指尖轻轻拍了拍付石航的手背，算是应了。
“我先给玄师尊喂药。”掌门将另一碗药端过来，是固本培元的，他舀了一勺，刚要往玄旻楚嘴边送，就见玄旻楚的眉头蹙了蹙，头往旁边偏了偏，竟也不肯喝。
“这……”掌门犯了难。
“掌门，要不……”旁边的小弟子突然小声提议，“把药掺在一起？石航不是要玄师尊也喝吗？”
掌门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榻上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人，终究还是将两碗药倒在了同一个碗里，用银勺搅了搅——冰髓的清冽混着雪莲的温甜，竟意外地不冲突。
他舀了一勺递到付石航嘴边，少年这次没躲，张嘴咽了。接着，他又将药勺往玄旻楚嘴边送，轻声道：“玄师尊，石航都喝了，您也喝一口。”
玄旻楚没动。可付石航却突然攥着他的手往药勺上按，自己也跟着往那边凑，鼻尖蹭过玄旻楚的脸颊，含糊道：“一起……”
玄旻楚的睫毛颤了颤，终究还是微微张开了嘴。药汁入喉，他喉结滚了滚，没咽干净，有几滴顺着嘴角往下淌，付石航立刻抬手，用指尖替他擦了擦，动作笨拙却仔细。
“慢点喝。”付石航的声音又轻了些，眼缝里漏出点微光，看着玄旻楚，“别呛着……”
玄旻楚没应，却配合地又喝了一勺。两碗药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地喂完了，付石航的眼皮越来越沉，往玄旻楚怀里缩了缩，很快又睡了过去，只是攥着他衣袖的手，依旧没松。
玄旻楚也跟着闭了眼，头靠在榻沿，呼吸渐渐匀了，只是搭在付石航心口的手，轻轻按了按那枚令牌碎片，像是在确认什么。
“把药碗收了吧。”掌门示意弟子退下，自己也跟着往外走，走到殿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寒玉榻上，少年蜷缩在玄旻楚身边，玄旻楚的手护在他心口，暖灵阵的光晕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投在墙上，叠得严丝合缝，像一幅被雪藏的画。
殿门轻轻关上，将风雪挡在了外面。
又过了五日，雪寂峰的雪终于停了。天衍宗的弟子们扛着除魔的法器往山下走，远远能看见雪寂峰顶的偏殿亮着灯，像颗在雪地里没熄的星。
“听说了吗？丹堂的刘长老咬舌自尽了。”两个弟子扛着法器，小声议论。
“活该！谁让他勾结墨渊？要不是他给石航师弟的丹药里掺了东西，石航师弟也不至于被宫师姐骗得那么惨！”
“宫师姐也够可怜的，被关在静心苑了，听说掌门要废她修为，逐出师门呢……”
“可怜？她骗石航师弟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可怜？要不是玄师尊拼死救驾，石航师弟早就被玄阴老祖的残魂夺舍了！”
两人正说着，突然看见偏殿的窗台上落了只赤金的小鸟——那鸟只有巴掌大，羽毛亮得像燃着的火，歪头往殿里看了看，又往山下飞，落在掌门的肩头。
“是凤凰血脉化的灵鸟！”一个弟子惊呼，“石航师弟没事？”
掌门抬手摸了摸灵鸟的头，眼里露出丝笑意：“还活着。灵鸟能出来，说明他心口的令牌没灭。”
灵鸟啾啾叫了两声，往偏殿的方向飞了飞，又落回掌门肩头，像是在催他。
“知道了，这就给你拿莲子糕。”掌门笑着摇了摇头，往膳堂的方向走——这灵鸟是付石航血脉化的，醒了三天了，天天往膳堂跑，专挑付石航以前喜欢的点心叼，叼了就往偏殿飞，准是给榻上的人送呢。
偏殿里，暖灵阵的光晕依旧亮着。付石航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身子还动不了，只能靠在榻上，看着玄旻楚——他还没醒，脸色依旧白，却比前几日好了些，至少唇上有了点血色。
“啾！”
赤金灵鸟从窗缝飞进来，嘴里叼着块莲子糕，落在付石航的枕边。
“放下吧。”付石航笑了笑，声音还哑，“他还没醒呢，吃不了。”
灵鸟啾啾叫了两声，把莲子糕放在玄旻楚的手边，又往付石航心口蹭了蹭——那里的令牌碎片正亮着，灵鸟的羽毛蹭过，竟溅起细碎的火星，落在玄旻楚的手背上。
玄旻楚的手指猛地动了动。
“师尊？”付石航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凑过去看——玄旻楚还是闭着眼，只是眉头蹙了蹙，攥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灵鸟突然往玄旻楚的掌心钻，用喙轻轻啄了啄他的指尖。玄旻楚的指尖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依旧是冰蓝色的，却没了以前的冷漠，只有浓浓的疲惫，像蒙着层雾。
“师……师尊！”付石航的声音一下子哽咽了，眼泪涌了上来，“你醒了？”
玄旻楚没说话。他看着付石航，眼神慢慢聚焦，指尖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脸颊，像是在确认是不是真的。
“我在呢。”付石航往他身边凑了凑，把脸往他手背上蹭，“我没事，师尊你……”
话没说完，就被玄旻楚打断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疼吗？”
付石航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疼。有暖灵阵呢，不疼。”
“骗人。”玄旻楚的指尖按在他心口的令牌碎片上，那里的皮肉还在泛红，“这里，肯定疼。”
付石航没反驳。他看着玄旻楚苍白的脸，看着他嘴角没擦干净的药渍，突然伸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胳膊，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闷闷地说：“那你别再用灵力护着我了。你道基崩了，再耗下去……”
“不耗。”玄旻楚打断他，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动作柔得像怕碰碎了，“护着你，不耗。”
付石航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又缩了缩，眼泪把他的衣袖都打湿了。灵鸟在旁边啾啾叫了两声，叼起那块莲子糕往玄旻楚嘴边送。
“吃点？”玄旻楚拿起莲子糕，用指尖掰了一小块，递到付石航嘴边。
付石航张嘴咽了，又从他手里抢过莲子糕，掰了块大的往他嘴边送：“你也吃。掌门说你三天没吃东西了。”
玄旻楚没躲，乖乖咽了。莲子糕是甜的，混着少年指尖的温度，暖得他心口发颤。他活了三百年，从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也从没觉得，一块普通的莲子糕，能好吃到让眼眶发酸。
“外面……怎么样了？”付石航突然问，声音低了些。
“内奸清了。”玄旻楚的声音淡了些，“刘长老死了，宫依潼……被禁足了。”
付石航没说话。他想起宫依潼伪造的那封信，想起她把他骗进陷阱时说的那些话，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坏透。”玄旻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最后是她把冰髓送来的，还挡了墨渊一下。掌门说，废了她的修为，让她在静心苑反省，也算全了师徒情分。”
付石航点了点头，没再问。他往玄旻楚怀里又靠了靠，听着他的心跳——虽然弱，却稳，像雪寂峰下的冰泉，就算冬天结了冰，底下也依旧在流。
“师尊，”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以后……就守着雪寂峰，好不好？”
“好。”玄旻楚应得毫不犹豫，“你想守着，就守着。”
“不练无情道了？”
“不练了。”玄旻楚的指尖拂过他的发顶，声音软得像化了的雪，“练了三百年，不如守着你暖和。”
付石航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他往玄旻楚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听着殿外的落雪声，听着炭盆的噼啪声，听着两人匀匀的呼吸声，慢慢闭上了眼。
玄旻楚也跟着闭了眼。他靠在榻沿，任由少年抱着他的胳膊，指尖轻轻按在他心口的令牌碎片上——那里的赤金光与他掌心的冰蓝微光缠在一起，像根没断的丝，一头系着他，一头系着榻上的人。
殿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窗棂上，轻轻巧巧的，像怕惊扰了殿里的人。偏殿的灯亮着，暖灵阵的光晕映着寒玉榻，映着交握的手，映着那枚亮得像小灯的令牌碎片——
是雪寂峰的雪，终于等来了能一起暖着的人。
是断了的道，终究被人心的暖，重新接了起来。
是哪怕修为尽失、血脉枯竭，也依旧能靠着彼此，在这雪殿里，守着一盏没熄的灯，等春天来。
灵鸟落在窗台上，歪头往殿里看了看，又抖了抖翅膀，把雪粒抖掉，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个尽职的小守卫。
雪寂峰的雪，还在下。但偏殿里的暖，却再也散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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