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兆才将那些画和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旧盒子,指尖抚过褪色的木纹时,忽然摸到一道浅浅的刻痕。凑近了看,才发现是用美工刀反复划刻出的缩写——“ZZC”。
他的名字缩写。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骤然缩紧。这个被左智炎藏在床底最深处的盒子,原来从一开始就为他而存在。那些被少年锁在抽屉里的秘密,那些被颜料层层覆盖的心事,此刻像潮水般漫过他的理智,将他拖进名为“悔恨”的深海。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团压得很低,像是随时会砸落一场暴雨。左兆才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茶几的棱角,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却浑然不觉。
“智炎……”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冲进左智炎的房间。
这里还残留着少年清冽的气息,混杂着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书桌上的素描本摊开着,最后一页画着公寓的落地窗,窗玻璃上凝着雨珠,而窗内的沙发空无一人。笔触潦草,显然是仓促间画下的。
左兆才的目光扫过书架,那里整齐地摆着他买的画册,从文艺复兴到当代抽象,每一本的书脊都被得发亮。衣柜里还挂着几件没来得及带走的衬衫,领口的纽扣松了一颗,是他上周提醒过要缝补的。
细节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左智炎从未真正想过离开,那些收拾好的行李不过是少年用倔强筑起的堡垒,而他,亲手将那座堡垒彻底摧毁。
手机在掌心震动起来,是助理汇报工作的消息。左兆才看也没看就按灭屏幕,手指颤抖着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
拨号音响了三声,然后被冰冷的女声截断:“您所拨打的用户己关机。”
他不死心,又试了一次,结果相同。
左兆才跌坐在床沿,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想起左智炎说“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了”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破碎。那时他以为是解脱,此刻才明白,那是少年用尽全力说出的反话,是被逼到悬崖边的纵身一跃。
“不……”他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
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里是未完成的合同。左兆才忽然想起三天前的深夜,他伏案工作时,左智炎端来一杯热牛奶,杯壁上印着幼稚的卡通图案——是关落溪送的生日礼物,他一首以为左智炎早就丢了。
“哥,别熬太晚。”少年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知道了,你先睡”。
现在想来,那杯牛奶的温度,大概是少年鼓足勇气递来的所有温柔。
左兆才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电梯下降的三十秒里,他拨打了所有可能联系到左智炎的人——老师、同学,甚至是那个被他拉黑过的关落溪。
“左智炎?他今天没来上课啊。”班主任的声音带着疑惑。
“智炎说要冷静几天,让我们别找他。”他的同桌吞吞吐吐。
“左兆才?”关落溪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冷淡,“智炎不想见你,你就别再纠缠了。”
纠缠?左兆才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笑出声来,笑声里全是血腥味。他想起盒子里那幅画:暴雨中,他撑着伞站在墓前,而画的角落,有个模糊的少年身影,正偷偷望着他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碎掉的镜片。
原来从葬礼那天起,左智炎就在看着他了。用沉默,用画笔,用所有他看不见的方式。
车冲出地下车库时,雨点终于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却怎么也刮不清他模糊的视线。
他去了左智炎常去的画室。深夜的艺术区空无一人,只有那间月租八百块的阁楼还亮着灯。左兆才推开门,看到画架上蒙着白布,颜料管散落一地,而墙上贴着一张速写——是他开会时皱眉的样子,被画得有点凶,眼角却被添了颗小小的痣。
“他下午来收拾东西了。”隔壁画室的老人探出头,“说要搬去学校住,还问我……怎么才能彻底忘了一个人。”
左兆才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他走到画架前,掀开白布,下面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灰蓝色的海面上,有艘孤零零的小船,船上的人正伸手去够天上的月亮,而海浪里,藏着无数双拉扯他的手。
画的名字写在角落:《求而不得》。
他掏出手机,给关落溪发了条信息:“他在哪?我知道你知道。”
对方很久才回复,只有一张照片:左智炎背着双肩包走进学校宿舍的背影,天色阴沉,他的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哭。
“他说,看见你就觉得恶心。”
恶心?左兆才盯着那张照片,指腹一遍遍着少年单薄的背影。他想起日记里的话:“今天又梦到他了,醒来发现枕头湿了一片。我真脏。”
原来所有的冷漠和厌恶,都是少年用来惩罚自己的枷锁。
雨越下越大,车在雨夜的街道上狂奔。左兆才闯了三个红灯,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像是在敲鼓,敲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学校宿舍楼下,保安拦住了他:“同学,家属探访要登记……”
“我找左智炎,高二(三)班的。”左兆才的声音在发抖。
“左智炎?他下午来办了入住,不过半小时前又走了,说出去买东西。”保安挠了挠头,“背着画板走的,往东边去了。”
东边是老城区的涂鸦墙,左智炎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去那里。
左兆才驱车赶过去时,雨己经成了瓢泼之势。昏黄的路灯下,涂鸦墙上新添了一片狼藉的黑色颜料,像被人用泼的、用砸的,最后一笔划得又深又长,几乎要将整面墙撕裂。
而墙根下,放着一个空了的颜料盒。
没有左智炎的身影。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衣领,冰冷刺骨。左兆才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江边跑。那里有座废弃的轮渡码头,左智炎曾在画里画过无数次——锈迹斑斑的栏杆,翻涌的浊浪,还有远处模糊的灯塔。
“智炎!左智炎!”他的声音被雨声吞噬,只能徒劳地在空无一人的码头奔跑。
潮湿的风裹着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左兆才扶着栏杆大口喘气,视线扫过江面时,忽然看到岸边放着一双帆布鞋。
是左智炎常穿的那双,鞋边沾着颜料,鞋带断了一根——是上次替他挡自行车时被勾断的,他说要给买新的,少年却笑着说“这样挺好,独一无二”。
心脏骤然停跳。
左兆才踉跄着扑到栏杆边,冰冷的雨水和江水溅在他脸上。江面上只有翻涌的浪涛,漆黑一片,像是择人而噬的深渊。
“左智炎——!”他对着江面嘶吼,声音嘶哑得如同困兽,“你出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雨声。
他想起那个雨夜,左智炎在公园长椅上淋雨,他走过去撑伞,少年抬头看他,眼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那时他不懂,为什么有人宁愿被雨淋透也不肯躲进伞下。
现在他懂了。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浑身是泥,就会害怕弄脏那把干净的伞。
左兆才沿着江岸疯跑,皮鞋陷进泥里,他干脆脱了鞋,光着脚踩在尖锐的石子上。血珠混着雨水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私家侦探的电话。
“左先生,查到了。关落溪下午给左智炎订了一张去临市的火车票,七点发车,现在应该快到了。”
左兆才猛地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砸在手机屏幕上。
临市。左智炎说过,那里有全国最好的美术学院。
原来他不是想消失,只是想逃到一个没有他的地方,继续画画。
“查车次!查他坐的哪一班!”左兆才对着电话吼,声音里带着哭腔。
十分钟后,侦探发来信息:K472次列车,终点站临市,现在己过江都站。
左兆才立刻转身往回跑,赤脚踩在柏油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他发动汽车,引擎发出咆哮般的轰鸣,车胎在积水的路面上打滑,朝着火车站的方向狂奔。
“智炎,等我……”他喃喃自语,手指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别走好吗?求你了……”
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理智和克制。如果当初他能勇敢一点,如果在看到那个吻时能多问一句,如果在左智炎说“摆脱你”时能紧紧抱住他……
可世上没有如果。
当左兆才浑身是泥、赤着一只脚冲进火车站时,广播里正播报着K472次列车即将进站的消息。他拨开人群往站台冲,被安检拦住,他干脆推倒栏杆,疯了一样往里面跑。
“让开!都让开!”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眼里只有那列即将停靠的绿色火车。
列车门打开,乘客陆续下车。左兆才睁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左智炎背着画板,穿着单薄的外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正低着头往外走。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
“智炎!”左兆才嘶吼出声,声音在空旷的站台里回荡。
左智炎的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回头。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左智炎!你站住!”左兆才追上去,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我有话跟你说!你听我解释!”
少年越跑越快,画板在背上颠得厉害。出站口的风很大,吹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是左兆才去年给他买的,当时嫌大,现在穿着刚刚好。
左兆才终于在出站口抓住了他的手腕。少年的手腕很细,隔着湿透的衣袖,能感觉到他剧烈的颤抖。
“放开我。”左智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子。
“我不放!”左兆才的手指收得更紧,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那个吻是误会对不对?你跟关落溪不是认真的对不对?你告诉我!”
左智炎猛地转过身,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让眼泪掉下来。“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他的声音在发抖,“左兆才,你凭什么管我?你不是要我走吗?我现在走了,你满意了?”
“我不满意!”左兆才的声音嘶哑,“我从来没有想让你走!是我错了,智炎,我不该怀疑你,不该推开你,不该……”他语无伦次,所有的悔意在看到少年通红的眼睛时,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我……”
他想说“我爱你”,可这三个字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左智炎看着他满脸的泪水和脚上的伤口,眼神有瞬间的动摇,随即又被冰冷覆盖。“别说了。”他用力甩开左兆才的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但我不需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在左兆才面前。
是那把左兆才送他的美工刀,刀柄上刻着他的名字。当初送他时,左兆才笑着说:“用来划开那些束缚你的东西。”
现在,它被扔在地上,刀刃闪着寒光。
“左兆才,”少年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他的心脏,“我们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出口的光亮里。
左兆才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把美工刀,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追上去,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广播里传来下一班列车的检票通知,嘈杂的人声淹没了他的呼吸。左兆才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把美工刀,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他终于明白,有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有些推开,一旦做出,就再也拉不回来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火车站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的声响。左兆才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遗弃的雕像,任由冰冷的雨水将他彻底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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