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浩那句“还会再见面”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在李默脑海中日夜萦绕。安全区内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每一次看到穿日军制服的身影,都让他心脏骤停。他额头上那片刺目的碘酒污渍渐渐淡化,但伤口的隐痛和内心的危机感却丝毫未减。他更加沉默,在医疗点清创时几乎像个哑巴机器,只求将自己缩进最不起眼的角落。
登记事件后,“良民登记”的恐怖筛选仍在继续。每天都有被判定为“可疑”的青壮年被带走,如同被投入无底深渊,再无音讯。安全区弥漫着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魏特琳女士的身影更加疲惫,抗争的言辞在日军的蛮横面前显得愈发苍白。
这天清晨,天色灰暗得如同浸透了墨汁,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安全区拥挤的人群。一阵不同寻常的、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粗暴的日语呵斥声从围墙外传来,打破了死寂。紧接着,安全区的大门被猛烈地拍打,伴随着日军士兵生硬的吼叫:
“开门!劳工征调!所有成年男子!立刻集合!”
“违抗者,格杀勿论!”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爆发!人群像炸了窝的蚂蚁,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男人拼命往人群深处躲藏,往女人孩子身后缩,试图将自己伪装成老弱病残。妻子死死抱住丈夫,母亲用身体护住儿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求。
“不要!别带走他!”
“他不是兵!他是裁缝!是裁缝啊!”
“太君!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子吧!”
然而,一切哀求都是徒劳。大门被强行打开一小半,一队凶神恶煞的日军士兵端着刺刀冲了进来!他们如同闯入羊圈的饿狼,粗暴地踢开阻挡的妇孺,用枪托砸,用刺刀逼,将一个个面如土色、浑身发抖的青壮年男人从人群中拖拽出来,推搡着驱赶到门外。稍有反抗或迟疑,立刻招来拳打脚踢,甚至刺刀的威胁。
混乱中,李默被一股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挤到了靠近大门的地方。他拼命低着头,佝偻着背,试图将自己隐藏在混乱的人群阴影里。但就在他试图后退的刹那,一只戴着肮脏白手套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
李默惊恐地抬头,正对上石田浩那张隐藏在冰冷镜片后的脸!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
“你,”石田浩的声音依旧生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力气,不小。去帮忙。”他指了指门外那些被驱赶、如同待宰羔羊般聚集的青壮年男人,又指了指门外停着的几辆破旧卡车。“搬运。需要人手。”
不是征调去当劳工?而是……去“搬运”?搬什么?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李默的心脏!他想要挣脱,但石田浩的手像铁钳般牢固,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拒绝?刺刀就在旁边!
“快走!”一个日本兵粗暴地推了李默一把。
李默踉跄着,被石田浩“亲自”押送着,推出了安全区的大门。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破棉袄。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被日军士兵用刺刀和绳索驱赶着,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麻木而绝望地朝着下关、草鞋峡的方向移动。哭泣和哀嚎在寒风中飘荡,撕扯着人心。
李默被塞上了一辆摇摇晃晃、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卡车车厢。车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被临时“征调”来的男人,大多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充满了恐惧。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声音。石田浩没有上车,他只是站在车下,金丝眼镜反射着灰暗的天光,目送着卡车启动,如同送葬队伍的开端。
卡车在颠簸的、布满瓦砾和弹坑的路上行驶。路旁是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被焚毁的房屋废墟,路边随意丢弃、己经开始腐败的尸体,野狗在撕扯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和越来越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越靠近长江边,血腥味就越发浓烈刺鼻,几乎盖过了寒风的味道!那是一种新鲜的、浓稠的、带着铁锈甜腥的死亡气息!
卡车终于在一个地势相对平缓、靠近江岸的开阔地停了下来。这里就是草鞋峡。
眼前的景象,让李默的灵魂瞬间冻结!
开阔地上,黑压压跪满了人!成千上万!全是平民!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他们被粗绳捆绑着,连成一串串,如同巨大的、等待收割的麦捆!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的空白。哭泣声、哀嚎声、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声浪,冲击着江岸!
而在他们周围,是密密麻麻、如同地狱恶鬼般的日本士兵!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架着冰冷的机枪,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亢奋、残忍和麻木的表情。刺刀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下车!快!”日本兵的刺刀抵住了车厢里的人。
李默和其他被“征调”来的男人被粗暴地赶下车。刺骨的江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几乎让人窒息。脚下是冰冷的、混杂着暗红色冰碴的泥泞土地。远处,浑浊的长江水翻滚着,发出低沉的呜咽。
“你们!去那边!搬东西!”一个日军曹长用生硬的汉语吼道,指着江滩上一片被帆布覆盖的巨大区域。
李默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区域。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粘稠的泥泞里,那暗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越靠近,血腥味就越发浓烈,几乎形成实质的屏障!
帆布被粗暴地掀开一角!
李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胃里翻江倒海!
帆布下面,根本不是什么“东西”!
是尸体!
堆积如山的尸体!层层叠叠,像屠宰场里被随意丢弃的牲畜!男女老幼都有!很多尸体还保持着跪姿或被捆绑的姿态!鲜血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暗红的冰壳!断肢、破碎的头颅、被剖开的腹腔……各种惨不忍睹的死状混杂在一起!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臭味混合着,形成一种足以摧毁任何理智的死亡气息!
这就是他们要“搬运”的“东西”!是刚刚被屠杀的同胞!
“呕——!”旁边一个被征调来的男人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胆汁混合着酸水喷溅在冰冷的泥地上。
“八嘎!不许停!快搬!”日本兵的刺刀立刻抵在了他的后心!
李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沸腾!巨大的愤怒、恐惧、恶心和一种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和呕吐的欲望!额头的伤口在寒风和这极致恐怖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要炸裂的剧痛!
“动作快!扔到江里去!”日军曹长挥舞着军刀,厉声呵斥。
李默和其他人如同行尸走肉,被刺刀逼着,走向那堆积如山的同胞尸骸。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到一具冰冷的、僵硬的躯体。那是一个穿着蓝布棉袄的中年男人,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己经凝结发黑。尸体冰冷刺骨,那温度仿佛能冻结灵魂。
他和其他人一起,麻木地抬起一具具沉重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浑浊翻滚的长江。江岸的斜坡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冰凌,那是之前屠杀留下的、未被江水冲走的血迹凝结而成。
“噗通!”
“噗通!”
“噗通!”
一具具尸体被抛入湍急寒冷的江水中。有的沉下去,有的被江水卷着,翻滚着,顺流而下。浑浊的江水,在尸体不断投入的区域,翻涌起一片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那红色如同一条巨大的、狰狞的赤练,在灰黄的江面上蜿蜒、扩散!
这不再是长江!这是一条流淌着无数冤魂和鲜血的血河!
李默麻木地搬运着,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起那冰冷的重量,都像是在将自己的灵魂一片片剥离。他看到了被母亲至死都紧紧抱在怀里的婴儿尸体,小小的身体己经僵硬青紫;他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头颅被砸得变形;他看到了年轻女子被撕烂的衣衫下,遍布青紫和刀痕的身体……
他额头的剧痛越来越强烈,视野开始模糊、旋转。耳边是日本兵不耐烦的呵斥、是江水呜咽般的流淌、是尸体落水的沉闷声响、是远处风中隐约传来的、尚未被屠杀的人群发出的最后绝望的哀嚎……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来自地狱最深处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安魂曲。
就在他再次弯腰,准备抬起一具蜷缩的少女尸体时,他冰冷僵硬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少女紧握的拳头。那拳头攥得死紧,指缝里似乎露出一点纸质的边角。
一个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念头闪过——遗物?
在日军士兵的监视下,在周围麻木搬运的同伴眼皮底下,李默用身体遮挡着,手指极其轻微、极其迅速地在那冰冷的、僵硬的拳头缝隙里一勾!
一张小小的、被鲜血浸透了大半、却依旧能辨认的硬纸片被他抠了出来!他看都没看,凭借着一种在死亡边缘锻炼出的本能,在首起身的瞬间,将纸片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破棉袄最里层、贴着胸口的位置!
冰凉的纸片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异样的刺激。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敢低头,不敢有丝毫异样,只是更加麻木地抬起少女的尸体,走向那吞噬一切的、泛着诡异赤红的江边。
“噗通!”
少女的尸体消失在暗红色的漩涡中。李默站在冰冷的江水里(水己漫过脚踝),看着那不断翻涌的血色,看着江面上漂浮、沉浮的同胞遗体,看着远处那黑压压跪着、即将迎来同样命运的下一批人群……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着那一具具尸体,沉入了这寒彻骨髓、被鲜血染红的长江之底。额头的剧痛似乎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和死寂。
石田浩那戴着白手套的身影,并未出现在这修罗场上。但李默知道,这人间地狱的图景,必定符合那个恶魔“医生”对“菌毒”清理的某种扭曲理解。而他,李默,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此刻正亲手将同胞的尸骸抛入血河,胸口还藏着一张不知是谁的、浸满血泪的遗物。
寒风吹过江面,卷起浓重的血腥。浑浊的长江,在南京城下关的草鞋峡,流淌着这个冬天最刺目、最绝望的颜色——那是三十万亡魂泣血染就的赤练。李默站在冰冷的血水中,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绝望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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