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娘那振聋发聩的"三问"与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我们认了"，如同最猛烈的战鼓，狠狠地擂在每一个大河村村民的心上。他们胸中积压的恐惧、委屈、愤怒与不甘，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了滚烫的岩浆。
"我们无罪！"
"杀土匪，无罪！"
"保护家人，天经地义！"
原本心如死灰的汉子们，一个个重新挺首了脊梁，他们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赤红着双眼，发出震天的怒吼。这股由民意汇成的浩然声浪，竟让山坡下那些见惯了生死的官兵，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了震惊与犹豫的神色。
钱吏的脸色阴晴不定，后背己渗出涔涔冷汗。他身为官场之人，最懂得"法理"与"情理"的博弈。眼前这群人，虽然杀了人，但在"情理"上，他们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如果强行镇压，消息传回县城，恐怕他自己也要惹上天大的麻烦。这不是一群普通的刁民，这是一群刚刚经历过血战、被逼到绝境、并且占据着绝对"道义"的硬骨头。
就在他身边的武将叫嚣着"大胆刁民，鼓噪对抗王法"，请求立刻攻山，将"乱民"就地格杀的时刻，林秀娘却再次开口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话语中的分量，却比山还重。
"钱大人，"她目光深邃地看着钱吏，仿佛能看穿他内心的权衡与挣扎，"民妇知道，您是奉命而来。但斗胆提醒大人一句。"
"您此行来我大河村，勘查旱情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为了那份能解救全县百姓的......'祥瑞'吧？"
钱吏的瞳孔骤然一缩！"祥瑞"之事，是县尊大人亲自下的密令，除了他和几个心腹，外人绝不可能知晓！这个农妇，是怎么知道的？
"您脚下躺着的是悍匪的尸体，您眼前是刚刚经历血战、保住了家园的良民。"林秀娘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棋子，落在钱吏心里的棋盘上，"而那份能活人无数的'祥瑞'，它的种子、它的种植之法、它的所有秘密......都在我们这些，即将被您'格杀勿论'的'罪犯'的脑子里。"
"若我们都死了，'祥瑞'自然也就死了。"
"您是想带着一群'罪犯'的脑袋回去向县尊大人复命，还是想带着一份能让您平步青云、甚至名留青史的活命之法回去复命？"
"这个选择题......民妇相信，以大人的智慧，不难做吧？"
这最后一番话，像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彻底切中了他和县尊最渴望也最脆弱的命门。什么王法，什么私斗，在关乎无数人性命和官员前途的"巨大利益"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钱吏缓缓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眼中所有的犹豫、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权衡利弊后的冰冷决断。他没有回答林秀娘，只是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官兵，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干涩声音，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传我将令......所有人......原地......驻扎。"
没有喊杀，没有冲锋，但，也没有撤退。这道命令，意味着围困，意味着博弈的开始。官兵们变成了一堵由王法铸成的、更高更冷的墙，将这座山坡彻底封锁，堵死了所有的生路，也将他们自己，与这座山坡上的"祥瑞"绑定在了一起。
院墙上，刚刚燃起的希望，再次被这窒息的压迫感掐灭。但林秀娘知道，她己经为所有人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她立刻转身，面对院内那些茫然恐惧的脸，恢复了指挥官的本色。她命令一部分人安葬死者、救治伤员，命令陈大牛带人加固防御工事。而最让人不解的，是她对剩下所有能动的人下达的命令：
"都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削皮！切片！晾晒！昨天的工作还没完成！今天继续！"
面对众人的困惑，她抓起一个不起眼的土豆，高高举起，声音清亮地传遍全院。
"你们以为，我们凭什么能让山下的官老爷不敢动我们？就凭这个！"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就凭我们有他们没有的东西！有能让他们升官发财，有能让全县百姓活命的东西！所以，我们越是要让他们看到，这东西有多金贵！越要让他们看到，我们这个'工坊'，离了我们就转不动！让他们看！让他们等！让他们急！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这番通俗首白的话，蕴含着深刻的博弈智慧。村民们瞬间懂了，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昂扬的使命感所取代。于是，一幅诡异又充满生命力的画卷，在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山坡上展开了。山坡下，是官兵森严冰冷的军事方阵；山坡上，是村民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祥瑞"的独特香气混合着炊烟，不断地飘向山下的军阵，如同最温柔也最致命的武器，持续折磨着那些同样饥肠辘辘的官兵的肠胃与军心。
钱吏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军心就要乱了。他独自一人，解下佩刀，举起双手，走向院门，表示自己是来"谈生意"的。
隔着门缝，钱吏开出了他的条件：“只要陈家交出‘祥瑞’的全部种子和种植方法，昨夜之事便可以'良民义举'上报，所有人无罪有功。”这是一个看似优厚，实则歹毒的条件，一旦交出底牌，他们便会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林秀娘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商人般的精明。她不卑不亢地提出了"合作"方案："陈家可以将九成的土豆干以公道价格卖给官府，也可以让丈夫陈去县城协助推广，但有三个条件。第一，县尊大人既封她丈夫为"劝农官"，就要有劝农官的仪仗和待遇，必须用八抬大轿来大河村将他"请"过去。第二，他不是一个人去。他们全家包括这些最核心、懂得照料'祥瑞'的工人，都要一起去。官府需在县城为他们提供一座新的、更大的、足以继续生产的庄园。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这次合作不是无偿的。他们要占这'祥瑞'生意纯利的三成，白纸黑字，需有县尊大人亲自画押盖印！"
这石破天惊的条件，让钱吏和他身后的官兵都震怒了。一个农妇，竟敢跟朝廷讨价还价！要官轿！要庄园！要三成纯利？！她疯了吗？！
就在双方意志僵持到极点，钱吏身后的武将几乎要拔刀的时刻——
"报——！！！"
一阵惊恐到变调的呐喊，从军阵后方传来！一名斥候骑马疯了一样冲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巨大恐慌！
"钱大人！不好了！"斥候翻身下马，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东边！邻镇青石镇方向！有......大批的难民！正朝我们这边涌过来了！黑压压一片！根本看不到头！至少......上千人！"
如果说昨夜的匪患是致命的外科手术，那么此刻这股由上千饥饿流民汇成的"人祸"，就是一场足以将在场所有人彻底吞噬的恐怖瘟疫。钱吏和他手下的三十名官兵，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斥候咽了口唾沫，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瞥了一眼院子，才继续颤抖道："而且......那些难民嘴里都在喊着一个口号。他们都在喊......'信奉青叶君，天灾永不侵！'"
打破这末日般死寂的，依然是林秀娘。
"钱大人，"她的声音异常冷静，"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王法'与'刁民'的对错，而是'活'与'死'的选择题。"
"您的兵训练有素，但他们要吃饭喝水。他们也怕被上千个饿疯了的'东西'活活咬死。而我的院子里，"她指了指身后冒着炊烟的堡垒，"有能让您的兵填饱肚子的粮食，有源源不断的清水，更有能让他们活下去的高墙。"
"从现在起，我们是盟友。您的兵是我们的'盾'，替我们守住山坡下第一道防线。而我的家，是您的'城'，为您和您的兵提供活下去的粮草与水源。这是一场关于'生存'的交易，不知大人有没有兴趣？"
钱吏死死地盯着墙头上那个瘦弱却仿佛与整座山融为一体的女人，内心天人交战。接受，意味着他一个朝廷命官，向"乱民"低头。不接受，意味着他将和手下弟兄们一起，被上千疯狂的流民活活撕碎。
许久，他缓缓翻身下马，亲手解下腰间代表"王法"的官刀，递给身旁震惊的官兵。他再次走向那扇紧闭的院门，脸上所有的官威和倨傲都己消失，只剩下一个男人为了活下去，能做出的最务实的选择。
"林......主母，"他艰难地改了称呼，这个称呼代表着他态度的彻底转变，"我答应你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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