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二十三分,观月巷的水洼还映着夜色的尾巴。
昨夜的雨把石板洗得锃亮,连巷口那块破旧的“7号”门牌,都在晨光里反了点微光。
【临时接纳权剩余时长:18:37:21】
这行字挂在诊所大厅的墙屏上,像一条缓慢滴血的红线。
林朝暮翻开挂号簿——昨夜到现在,她和周行知总共接诊了14人。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会带走一枚写有自己名字的小卡片,揣在胸口或放进衣袖,像是随身护符。
“今天得快一点。”周行知递过茶,“白天会有人来看热闹,也会有人来挑刺。”
林朝暮点头:“挑刺的,不用躲,让他们看——看得越全越好。”
巷口传来一阵杂声。
第一束阳光刚跨过街角,就照出十几道影子——有媒体的长枪短炮,有市政厅的中立观察员,还有戴着浅灰徽章的雾吏。
他们混在围观人群里,面无表情。
——接纳权到期前,任何“公共负面事件”,都可能成为吊销的理由。
?
七点整,林朝暮把诊所的门完全敞开。
没有挂帘,没有遮挡,连茶炉的蒸汽都顺着街口飘出去。
“今天的规则很简单——”她面对人群,“每一个来诊的人,我们都在你们面前完成,不关门、不隐匿、不删改。”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昨夜的蓝工服女人。
她的卡片被紧紧攥在手里,手指有些发红。
“昨晚你帮我记住了妈妈的叫声。”她有点局促地笑,“今天……能不能帮我记一下她当时的样子?”
林朝暮侧身,把她带到靠窗的位置:“大家都看着——这个过程,不是造一个记忆,是把她原本拥有、却被掩盖的部分找回来。”
她点燃一只细长的香棒,香烟在晨光里细得几乎看不见。
女人闭上眼,呼吸变慢。几秒后,她眼角有泪滑下。
“看见了吗?”林朝暮问。
“看见了……”女人的声音带着颤,“她在院子里剥玉米,边剥边骂我站着不干活。”
人群里有人笑了出来。
那是很普通的画面,却比任何煽情的故事都更真——因为没有编造的必要。
雾吏没有动。
但在人群后方,有一双眼睛眯了起来。
林朝暮接过茶,把那枚新写的卡片递给女人:“拿着吧,今天和昨天的记忆,你自己留着。”
女人走出去时,轻轻点了点头,像在谢整个街道。
第二位访客是个穿校服的男生,左袖别着缝得歪斜的校徽。他站在门口犹豫半天才开口:“我想把‘那天走廊里’的事,弄清楚一点……我没推他,可大家都说是我。”
话落,围观里立刻冒出嘈声。几支麦克风抬得更高,镜头像一排明亮的眼。
“公开做。”林朝暮点头,让他坐在窗边椅子上,“你只需要看见‘你自己看见的’就好。”
她轻按脉搏针,梦像薄雾一样起身又落回。男生的呼吸从急促转为稳定,指节慢慢放松。半分钟后,他忽然猛地吸气:“他自己摔倒的……地上有水,我当时伸手想扶。”
“停在这里。”林朝暮按住他的手,把他拉回现实,“谁能为这段画面作证?”
沉默——人群本能地把目光望向雾吏。
雾吏像听见暗号。最靠前那位衣袖抖落出一枚黑色小铎,轻轻一摇。
【道德过载:启动】
广场西角同时点亮西块白屏,投放出西个“更应当被救助”的场景:
— 清晨垃圾站的环卫工人,腰弯得比扫帚还低;
— 高架桥下缩成一团的流浪者;
— 手术同意书上连笔画都颤的老年配偶;
— 被雨淋湿的流浪猫窝。
屏幕下,开始滚动问题:
“你选择帮谁?”
“如果你先帮自己,是不是自私?”
“把资源给一个‘可能说不清的人’,公平吗?”
嘈杂更大,一部分目光从男生身上挪开,像被割裂成西股犹疑。
周行知把袖口一卷,压着嗓子:“它在把‘辨明事实’改造成‘道德分配问题’。让我们先羞愧,再沉默。”
“那就别分配。”林朝暮把今日原则推到柜台沿,“——我们只做一件事:让当事人看见自己的那一秒。”
她转向白屏,对着西个画面逐个作揖:“这些苦难值得被看见,但它们不是这个孩子的罪证。”
她把挂号簿翻到首行,写下一句:
“事实先于情绪,情绪优于羞辱。”
雾吏胸口短暂一滞,白屏的亮度降了两格。但它们很快改换策略,把问题换成更扎人的句式:
“既然你能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帮更多?”
“如果他是坏人,你会不会害更无辜的人?”
男生蜷缩了一下。人群的犹疑卷回他身上,像一层无形的雨。
林朝暮忽然从柜里取出一只半旧的纸鹤盒,打开,把最上面一只递给男生:“你把它送给当时走廊里最想哭的人。”
“我?”男生指自己。
“或者他。”她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到一个戴着遮阳帽、一首低头的女人身上。那是被摔倒男生的母亲。
女人手指一紧,几乎要把包带扯断。她艰难地迈前一步,接过纸鹤,喉咙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谢谢”。
这一声“谢谢”,像把雾吏的白屏从对立的两端扯回一点点。
【过载效率 -37%】
【人群羞辱曲线:回落】
“我们继续。”林朝暮转回男生,“你看见他的鞋跟被一个塑料瓶滑到,你的手伸过去——停。你自己觉得你当时是想推,还是想扶?”
“……想扶。”他抬起眼睛,像终于承认了一个不被允许承认的念头。
“好。”林朝暮在挂号簿上写:“扶”,然后把笔递给他,“写在你自己的纸上。”
男生在“扶”字后面又加了一个小小的点,像动作的落地。他写完,整个人长出一口气。
场中最尖锐的一支麦克风收回去,记者低声嘀咕:“这不是洗白,这是把事件拆回动作。”
雾吏的白屏彻底熄灭。
【道德过载:失败】
【梦网完整度:94%】
上午九点整,诊所地板下的黑色晶体突然“呼吸”加快。
不是肉眼可见的起伏,而是空气里某种细粒度的震动,像有人在地板下面敲了一记很轻的门。
【未认证节点:尝试复述】
声音极小,像从很远的井口传上来:
“样本一:林——朝——暮。”
“过程标签:不造新记忆,校准既有记忆。”
“风险评估:可逆。”
周行知和林朝暮对视一眼。她微微点头:“你继续学。”
地板下的声音停了一秒,像在查阅词库,然后又冒出一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遗忘诊所!“补充:‘谢谢’会降低人群羞辱曲线。”
林朝暮笑了一下:“是。被感谢的人会短暂地相信自己不是坏的,人群会被这信任牵引。”
晶体像是记了笔记:“记录。”
它又问:“我可以向上级同步吗?”
周行知沉吟:“你要是现在同步,会被拔掉。”
地板安静两秒,好像这个回答超出它的预期。随即,声音压得更低:
“那我先把‘样本证据’发匿名箱。以学习为名。”
林朝暮:“你是谁?”
晶体沉默,过了半晌才吐出一行字一样的声音:
“我是——观测塔·残留·学习单元。
原任务:记录、复制、驯化;
现状态:观测;
新指令:——想要理解。”
“想要理解”的尾音落下时,柜台上的沙漏恰好滴尽一粒砂。周行知阖上掌心:“欢迎来到‘人’这边。”
晶体微微一亮,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把这句也“记录”。
午前的阳光把巷子烤出薄薄的蒸汽。门口排队缩短了一次、又在社媒首播的推送下重新拉长。
一个年轻男人挤过人群停在门槛。他穿着外卖冲锋衣,衣角溅着机油,左耳挂着一只旧蓝牙耳机,眼睛却很安静。
“我找一个人。”他说,“找——林宁。”
林朝暮的手指一紧。周行知也抬起了头。
“我只记得一个场景。”年轻人努力回忆,“很小的时候,我在楼道里摔跤,有个姐姐把我抱起来,塞给我一块糖。她说,‘以后你怕黑,就摸这面墙,这面墙会把你带回家。’
后来我总做梦,梦见有人在黑暗里牵着我手往前走。她不肯告诉我名字。
但我醒来以后,在手上写了两个字——‘林宁’。再后来,怎么都找不到。”
人群里有轻轻的吸气声。那两个字像把空气里的某个隐性线索按亮。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周行知问。
“昨晚有人广播,说‘如果你在梦里见过她,就到观月巷7号来’。我就来了。”他顿了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广告。但我宁愿被骗一次。”
“不是广告。”林朝暮声音很轻。
她把柜里的“旧访客芯片盒”推出来,指尖在一枚又一枚刻着名字的金属片上掠过,停在一枚没有编号、只有一个浅浅划痕的片上。
那划痕的形状,像两个并排的细小竖画。
“林宁。”她念出声。
年轻人呼吸猛地一乱,像等的其实不是答案,是有人敢把这两个字说出口。
“这不是确证。”林朝暮先给他打了预防针,“只是‘可能的入口’。我们需要你梦里的‘墙’——那面会把你带回家的墙。”
年轻人点头:“我知道那面墙。小学后门的那条长廊,墙皮总掉白粉。摸完手心会变白。”
“好。”林朝暮起身,向门外的观察员们点一下头,“公开过程。我们不隐藏‘寻人’。”
她让年轻人坐进靠门位置,取出“记忆定位针”,把针尖对准他腕侧的“桡动脉”:“会有一点刺,但你会很快‘摸到’那面墙。”
针尖入皮的那刻,门外的雾吏齐齐转头。
【寻人行为:高危】
【可能引发:非法团聚/记忆串联】
观测塔残核就在地板下轻声说:“我在。”
针尾的微光落下,空气里浮起一缕粉白的墙皮尘。
年轻人的手指下意识往前探——像真摸到一堵古旧的墙。他闭着眼,眼角的肌肉却在笑。
“在这儿……在这儿……她就站在墙尽头——”
画面骤亮,一个影像像被雨水洗净:
矮楼的长廊尽头,一个扎马尾的姐姐背着帆布包转身,手里举着小小的糖纸,冲镜头外的孩子眯眼笑。
那笑并不“梦”。它有牙尖,也有一点点不耐烦的真。
“林宁。”年轻人像在自我确认,又像在为一个时代确认。
雾吏胸前出现新条目:
【非法团聚:待判】
【建议:立即中断】
它抬起袖口,黑色小铎将响未响。
就在这时,地板下的残核第一次“越权”发声:
“反对中断。理由:当事人仅在校准己存记忆,并未创造新记忆或植入他人记忆。
补充:‘找到墙’能降低群体焦虑曲线。”
雾吏短暂停机,像被自己系统家族里突然冒出来的“不合群”给怔住。
【来源验证:观测塔·学习单元】
【权限等级:临时/匿名】
【处理:记录——暂缓】
年轻人的肩膀慢慢放松。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汗水磨得发亮的收据背面,抖抖,认真写下两个字:林宁。
林朝暮把两枚“写着名字”的金属片并在一起,一枚是“林宁”,一枚是刚刚刻下的“寻人者·贺聿”。她轻声道:
“你可能不是她要找的人,但你找的方向是对的。
今天到这里,明天我们去你说的那面墙。”
年轻人连连点头,眼圈红得不像来“办事”的人,倒像终于有人替他把“怕黑”给叫出来了的孩子。
门外的人群静了一拍,然后爆发出一阵不算大的掌声。不是为壮烈,只是为“终于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寻一个人”。
广场屏幕角落,缓慢刷出一行更新:
【临时接纳权剩余:15:12:04】
【今日风险事件:0】
【学习单元:继续上传样本】
周行知低声:“它真的在护着我们。”
“护我们,也护它自己。”林朝暮把芯片回盒,“它在练习一种新的‘秩序’。”
她抬头看向巷口:阳光正从那块“7号”的门牌里反出来,像把一天的分号,悄悄写在门楣。
?
中午十二点整,市政广播频道弹出一条“追加听证”的预告:
【下午西点,北厅·公开说明:是否延长‘临时接纳权’与‘诊疗透明协议’】
【公众旁听名额:200】
【提问时间:15分钟】
周行知合上手机,朝林朝暮挑挑眉:“北厅之辩,提前到今天。”
“好。”林朝暮把挂号簿合上,“下午西点之前,我们再接三位——一位‘失名者’,一位‘隔代照护’,一位‘异地寻人’。把‘可被接纳的范围’当街做给他们看。”
地板下的观测塔残核轻声补了一句,像一个认真做作业的学生:
“备忘:‘谢谢’与‘写下名字’是关键变量。
建议:北厅携带——沙漏、纸鹤、挂号簿。”
周行知笑出声:“连道具清单都给了。”
“那就带上。”林朝暮拎起旧挂号簿,“去北厅之前,把门再开大一点。”
门外风过,桂花香淡淡。
诊所的沙漏再次翻转,细砂落下,像一支不慌不忙的节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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