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的VIP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窗外的雨腥味,闷得人喘不过气。胡初围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指尖悬在顾荣墨缠着纱布的左肩上方,没敢落下——纱布被血浸得发黑,医生说子弹擦着肩胛骨过去,差半寸就碎了骨头,是“命大”。
红漆木盒被他放在腿上,盒盖没关严,露出母亲日记的一角。刚才翻到第二十三页,母亲写:“今日荣墨偷偷把糕点塞给初围,被管家撞见,挨了打还笑,说‘哥哥不能饿’。这孩子,心是热的,就是被养得拧巴。” 字迹被眼泪洇得发皱,是胡初围自己的泪——他从不知道,八岁的顾荣墨为了给他塞块糕点,能被管家拿藤条抽得后背全是印子。
“咳咳——”
病床上传来轻响,顾荣墨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眼神却亮,首勾勾地落在胡初围脸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协议……还在?”
胡初围猛地收回手,把木盒往身后藏了藏,声音硬邦邦的:“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顾荣墨想坐起来,左肩一动就疼得倒抽冷气,额角冒出汗珠,“白正雄没拿到东西,肯定会找你麻烦。你把协议给我,我……”
“你要帮我?”胡初围打断他,拿起桌上的温水递过去,指尖故意没碰到他的手,“像帮你爹藏我娘日记那样帮我?还是像帮白媛媛瞒下推我下楼那样帮我?”
顾荣墨的指尖僵在半空,没接水杯。他看着胡初围眼里的冰,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胡初围把水杯往床头柜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顾荣墨,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现在装得可怜点,我就能忘了你把我锁在柴房时,是怎么说‘野种就该待在该待的地方’?就能忘了你为了让白媛媛安心,把我发配到西南时,连句解释都没有?”
每句话都像针,扎得顾荣墨的脸又白了几分。他别开眼,望着窗外的雨帘,声音低得像自语:“我那时候……怕顾宏远对我动手。他说只要我离你远点,就把你娘的牌位请回顾家。”
“然后呢?”胡初围追问,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紧,“你离我远了,我娘的牌位回来没?”
顾荣墨没说话。答案不言而喻——顾宏远从一开始就是骗他的,用一个虚无的承诺,换他对胡初围的冷漠,换顾家表面的“和睦”。
病房里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和顾荣墨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胡初围低头看着木盒,突然发现盒底压着个信封,牛皮纸的,没写收信人,只在封口处画了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花——是母亲最爱的花。
“这是什么?”他把信封抽出来,指尖刚碰到封口,病房门就被推开了。
白媛媛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一身米白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的红藏不住。她把孩子往保姆怀里一塞,快步走到病床边,抓起顾荣墨没受伤的手,声音发颤:“荣墨!你怎么样?我听说你被白正雄的人伤了,吓死我了!”
顾荣墨猛地抽回手,眼神冷得像冰:“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啊!”白媛媛的眼泪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看着楚楚可怜,“荣墨,你别怪我爸,他也是被胡初围逼的——胡初围拿着那些假证据挑拨离间,我爸一时糊涂才会……”
“假证据?”胡初围把信封塞回木盒,站起身,挡在病床前,“白小姐倒是说说,顾宏远的不育报告是假的?还是你爸给我娘下药的汇款记录是假的?”
白媛媛的脸瞬间白了,眼神闪烁:“你胡说!那些都是你伪造的!胡初围,你就是见不得我和荣墨好,才处心积虑回来报复!”
“我报复?”胡初围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我娘被你们白家逼得神志不清时,你怎么不说我报复?我被顾荣墨锁在顾家当宠物时,你怎么不说我报复?白媛媛,你和你爸一样,都擅长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
“你闭嘴!”白媛媛突然拔高声音,指着胡初围的鼻子骂,“你就是个灾星!当年要是没有你娘,我爸就不会和顾宏远做那些事,荣墨也不会……”
“不会什么?”顾荣墨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得像淬了毒的刀,“不会被你们当棋子耍?还是不会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连顾家的种都不是?”
白媛媛的嘴猛地闭上,脸色惨白如纸。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顾荣墨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不是顾宏远的儿子,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知情,却帮着瞒了这么多年。
“荣墨,我……”
“滚。”顾荣墨别开脸,声音里没带一丝温度,“带着你的孩子,现在就滚。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白媛媛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敢再争辩。她看了眼胡初围,眼神里淬着毒,又看了眼病床上决绝的顾荣墨,最终还是咬着牙,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声音低得像诅咒:“胡初围,你别得意。我爸不会放过你的,顾家也不会认你这个‘野种’的。”
门“砰”地一声关上,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胡初围坐回椅子上,拿起那封画着玉兰花的信封,指尖在封口处——是母亲的字迹?还是……
“是顾宏远写的。”顾荣墨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疲惫,“中风后写的,断断续续写了半年。他怕白正雄发现,让我藏在木盒里,说等你回来,亲手交给你。”
胡初围的指尖一顿:“他为什么不自己交给我?”
“他不敢。”顾荣墨的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比哭还难看,“他怕你恨他,怕你把他这些年的虚伪全抖出去。顾家人,从来都只会装模作样。”
胡初围没说话,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信纸是泛黄的稿纸,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初学写字的孩子,有些地方被墨点晕了,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手在抖:
“初围吾儿:当你看到这信时,爹大抵己不在了。爹知道,你恨我。恨我当年把你娘赶出顾家,恨我骂你‘野种’,恨我这些年对你的冷漠……爹都认。
你娘是个好女人,温柔、干净,是爹配不上她。当年爹查出不育,白正雄找上门,说给我找个‘体面的儿子’,帮我瞒住秘密,条件是把你娘赶走……爹贪念顾家的权势,答应了。这些年,爹夜里总梦见你娘站在雨里骂我,骂我不是人……
荣墨这孩子,苦。他八岁就知道自己不是我的种,却没说,只偷偷问管家‘是不是我不够好,爹才不喜欢我’。他护着你,被我打过好几次,却还是偷偷给你送东西……爹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木盒里有张银行卡,密码是你娘的忌日。钱不多,是爹这些年偷偷攒的,算爹给你和你娘的补偿……别恨荣墨,他是真心待你好,只是被爹教坏了,学不会怎么疼人……”
信纸飘落在地,胡初围的眼泪砸在上面,把“真心待你好”那几个字洇得发肿。他想起顾荣墨八岁时的样子,穿着小西装,站在顾家大宅的台阶上,偷偷往他手里塞糖,被顾宏远发现后,硬生生把糖咽了下去,说“是我自己想吃”;想起他十五岁时,在学校替被欺负的自己打架,鼻青脸肿地回来,却说是“不小心摔的”;想起他二十岁时,把自己发配到西南,却偷偷让人给分公司的经理递话“别让他太累”……
原来那些被他当成“虚伪”的瞬间,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疼。
“别哭。”顾荣墨伸出没受伤的手,想碰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又缩了回去,“他说的都是假的,你别信。”
“假的?”胡初围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你为了给我塞糕点被管家打的事,也是假的?为了替我挡钢管胳膊留疤的事,也是假的?为了护我被白正雄开枪打,也是假的?”
顾荣墨的喉结滚了滚,别开眼,没说话。
“顾荣墨,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胡初围站起身,走到病床边,攥住他没受伤的手,指尖用力,“你就不能承认一次?承认你不是只把我当宠物,承认你对我……”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像根刺,扎在两人心上。
顾荣墨猛地反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的眼神亮得吓人,像困在笼子里的兽,带着绝望的疯狂:“承认又怎么样?承认了,你就能原谅我?承认了,你就能忘了我对你做的那些事?胡初围,我把你按在墙上强吻过,把你锁在柴房过,把你当成发泄的工具过——这些都是我做的,你能当没发生过?”
“不能!”胡初围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永远都不会忘!那些疼,那些屈辱,我记一辈子!”
“那你还问什么?”顾荣墨甩开他的手,闭上眼,声音哑得厉害,“你走吧。拿着协议和钱,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别再……给我希望。”
病房里又静了下来,只有雨声敲打着窗户,像在替谁哭。胡初围站在床边,看着顾荣墨紧闭的眼,看着他眼角滑落的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
他恨顾荣墨,恨他的偏执,恨他的占有欲,恨他把自己拖进泥里;可他也怨自己,怨自己明明该恨,却在看到他为自己挡枪时心慌,怨自己明明该走,却在看到他流泪时舍不得。
“协议我会交给警察。”胡初围捡起地上的信纸,折好放进木盒,“白正雄会受到惩罚,我娘的冤屈也会洗清。”
顾荣墨没睁眼,只“嗯”了一声。
“银行卡我不会动。”胡初围继续说,声音低得像叹息,“那是他欠我娘的,不是欠我的。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顾荣墨的眼睫颤了颤,没说话。
“你好好养伤。”胡初围拿起木盒,转身往门口走,“白正雄的人可能还在外面,我让福伯给你派几个靠谱的保镖。”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顾荣墨的声音,低得像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初围。”
胡初围停住脚步,没回头。
“木盒里……”顾荣墨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张照片,是你娘抱着你和我,在槐树下拍的。我偷偷洗的,藏了很多年。”
胡初围的指尖一颤,木盒差点掉在地上。他没说话,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护士站的灯亮着,暖黄的光落在地上,像摊化不开的泪。胡初围靠在墙上,打开木盒——最底下果然压着张照片,边角磨得发毛。母亲抱着小时候的他,旁边站着个小不点,穿着小西装,怯生生地往母亲身边靠,是顾荣墨。照片背面有行字,是顾荣墨的笔迹,和二十年前那张照片上的一样歪歪扭扭:
“我们一家人。”
胡初围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把“一家人”三个字洇得模糊。
原来有些话,他说了很多年;原来有些念,他藏了很多年。
只是他们都被命运耍了,被顾宏远的冷漠,被白正雄的算计,被那些年的恨和痛,隔开了太久,久到连说句“我在乎你”,都觉得奢侈。
“胡先生。”
身后传来轻响,胡初围猛地回头,看见福伯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个保温桶。
“福伯?你怎么来了?”
“给少爷送点粥。”福伯走到他面前,把保温桶往他手里一塞,“少爷胃不好,医院的饭吃不惯。”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先生,少爷他……是真心对你好。当年你跳崖,他疯了似的找了你半年,把自己折腾进医院好几次。白小姐怀了孩子,他一次都没去看过,说‘那不是我的种,我不认’。”
胡初围的心猛地一沉:“你说什么?孩子……”
“不是少爷的。”福伯叹了口气,“白小姐当年怕少爷不娶她,找了别人……这事少爷早就知道,只是没说,怕传出去丢顾家的人。”
胡初围愣在原地,手里的保温桶烫得吓人。他想起白媛媛抱着孩子时那副得意的样子,想起顾荣墨对孩子的冷漠,原来不是“天性凉薄”,是早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种,却为了顾家的体面,硬生生扛了这么多年。
“白正雄的人在医院门口守着,先生你小心点。”福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少爷醒了让他趁热喝粥。”
福伯走了,走廊里又剩下胡初围一个人。他靠在墙上,看着手里的保温桶,看着怀里的木盒,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甜的、苦的、酸的、辣的,全涌了上来。
他该恨顾荣墨吗?该。那些伤害是真的,那些屈辱是真的。
他能原谅顾荣墨吗?不能。伤疤还在,疼还在,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可他能不管他吗?
胡初围低头看着保温桶,看着里面冒着热气的粥,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
回到病房时,顾荣墨还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胡初围把木盒放在床头柜上,打开保温桶,把粥倒进碗里,吹了吹,递到他嘴边:“起来喝粥。”
顾荣墨没睁眼,也没张嘴。
“不喝?”胡初围挑眉,故意把粥往他嘴边凑了凑,“那我倒了?”
顾荣墨猛地睁开眼,抢过碗,自己喝了起来。他喝得急,粥沾在嘴角也没顾上擦,像个赌气的孩子。
胡初围坐在旁边,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个在外人面前杀伐果断的顾氏继承人,在自己面前,却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别扭又可怜。
“白正雄的补充协议,你知道在哪吗?”胡初围突然问。
顾荣墨喝粥的动作顿了顿,点了点头:“在他书房的保险柜里,密码是他老婆的生日。”
“你怎么知道?”
“我查过他。”顾荣墨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从你‘死’后,我就开始查他和顾宏远的事。我知道你早晚要回来,总得给你留点东西。”
胡初围的心猛地一暖,又迅速冷了下去:“你查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报复他把你当棋子?”
顾荣墨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区别吗?”
“有。”胡初围别开脸,“为了我,我谢谢你;为了报复,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顾荣墨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手机,发了条信息。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了几句,挂了电话,对胡初围说:“我让人去查了,白正雄今晚可能会转移资产,明天一早飞国外。”
“我去报警。”胡初围站起身。
“别去。”顾荣墨拉住他的手,“警察没证据,抓了也审不出什么。白正雄手里有枪,还有黑道的人,你去了危险。”
“那怎么办?”胡初围皱眉,“眼睁睁看着他跑?”
“我让人去‘请’他过来。”顾荣墨的眼神冷得像冰,“他不是想要协议吗?我给他。在医院‘谈’,他不敢乱来。”
“你想设局?”胡初围看着他,“你现在有伤,太危险了。”
“只有这办法能拿到补充协议。”顾荣墨握紧他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初围,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胡初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底的红,看着他缠着纱布的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发紧。他知道这是冒险,知道白正雄心狠手辣,可他也知道,这是唯一能让白正雄付出代价的办法。
“好。”胡初围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叹息,“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受伤。”
顾荣墨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落了星星。他反握住胡初围的手,用力点头:“好。”
病房里的灯暖黄,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给这双布满伤痕的手,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窗外的雨还在下,可病房里的空气,却似乎没那么冷了。
胡初围看着顾荣墨的脸,突然觉得,或许他们之间,未必只有恨。或许那些被埋在心底的疼,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了很多年的念,终究会在某个雨天,某个病房,某个眼神交汇的瞬间,悄悄冒出来,像墙角的野草,就算被踩了无数次,也还是能顽强地,长出一点新绿。
只是他不知道,这点新绿,能不能抵得过未来的风风雨雨。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真的,像照片背面写的那样,做一次“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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