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病房的窗帘拉开时，晨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顾荣墨的手背上。他手背上还留着输液的针孔，青一块紫一块的，胡初围正用热毛巾轻轻敷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公司那边……”顾荣墨刚开口，就被胡初围打断。
“别操心。”胡初围把毛巾叠好放在盆里，声音淡得像水，“李助理把文件送来了，我看过了，老股东那边有点跳，但没敢闹大，等你醒了签字就行。”
“你替我签也行。”顾荣墨动了动手指，想去碰他的手腕，又怕扯到伤口，“你签的跟我签的一样。”
胡初围的动作顿了顿。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牛皮本，是张妈送来的那本日记，纸页边缘都磨卷了，显然被翻了无数次。“我替你签？”他挑眉，把日记往床头柜上一放，“顾总就不怕我把顾氏卖了？”
“卖了就卖了。”顾荣墨笑了，扯到胸口的伤口，疼得嘶了声，“反正没你重要。”
这话烫得胡初围耳根发紧。他别开脸，假装整理床头柜上的药瓶，指尖却在日记的封面上蹭了蹭——封面上有母亲的字迹，“初围的小账本”，歪歪扭扭的，带着点孩子气。
“胡叔叔！”门被推开，顾念初抱着书包冲进来，书包上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我带了画！给爸爸和胡叔叔的！”
胡初围蹲下身接住孩子递来的画纸。纸上画着三个小人，左边的高个戴眼镜（显然是他），中间的矮个举着积木（是顾念初），右边的躺着（不用说是顾荣墨），背景涂得五颜六色，据说是“彩虹城堡”。
“画得真好。”胡初围摸了摸孩子的头，“念初什么时候学的画画？”
“幼儿园老师教的！”顾念初挺起小胸脯，又从书包里掏出个苹果，“王奶奶说吃苹果补身体，胡叔叔给爸爸削苹果！”
胡初围接过苹果，拿起水果刀。刀刃划过苹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弧线，落在盘子里。顾荣墨靠在床头看着他，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他想起十五岁那年，胡初围第一次给他削苹果，刀没拿稳划了手，血流在苹果上，红得刺眼，那时候他还凶巴巴地骂了句“笨死了”，现在才知道，那点血落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
“胡叔叔，你怎么哭了？”顾念初扯了扯他的衣角。
胡初围才发现眼泪掉在了苹果上。他赶紧抹了把脸，把苹果切成小块递到顾荣墨嘴边：“没哭，进沙子了。”
顾荣墨张嘴咬了块苹果，甜津津的，却没尝出味——他满脑子都是胡初围刚才红着眼的样子。“初围，”他突然开口，“你把日记给我念念吧。”
胡初围愣了下：“念什么？”
“随便念念。”顾荣墨的目光落在日记上，声音低了些，“就念……你娘写的那些。”
胡初围沉默了。他昨晚翻了半宿日记，看到母亲写“今日初围说想吃桂花糕，可惜没钱买”，写“荣墨那孩子又偷偷塞糖来，眉眼像他爹，心却软”，写“顾宏远派人来闹，说要把初围带走，我死也不答应”……每一句都像针，扎得他心口疼。
“不念了吧。”他把剩下的苹果块放在盘子里，“都是些旧事。”
“我想听。”顾荣墨固执地看着他，“我想听听……她是怎么说我的。”
胡初围拗不过他，只好拿起日记翻开。纸页沙沙响，像旧时光在喘气。“民国三十一年秋，”他低声念，“荣墨来敲门，手里攥着块桂花糕，说是偷拿的，塞给初围就跑，鞋都掉了一只。这孩子，傻得很。”
顾荣墨笑了，眼角却红了：“那时候我听管家说你娘爱吃桂花糕，就偷了厨房的，跑了两条街，鞋掉了也没敢捡。”
“民国三十一年冬，”胡初围继续念，“天冷，荣墨把他娘的旧棉袄偷偷塞给初围，说是‘我娘不穿了’。其实我知道，那是他攒了三个月月钱买的新棉花，自己冻得咳嗽。”
顾荣墨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胡初围却想起那年冬天，他穿着那件棉袄，暖得夜里都睡不着，后来才知道顾荣墨因为“弄丢”棉袄，被继母罚在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发了场高烧。
“民国三十三年春……”胡初围的声音突然顿住。这页纸被撕过又粘起来，字迹洇了水，看得不太清：“今日顾宏远又来了，说……说要送初围去国外，还说……白家那边答应了，只要我把初围交出去，就……”
后面的字被撕得不成样，只剩“对不起”三个字，写得又重又急，纸都划破了。
胡初围的手开始抖。他想起张妈说的，母亲当年是被顾宏远和白家逼走的，原来他们早就想把他送走，用他换白家的支持。
“初围。”顾荣墨抓住他的手，掌心烫得吓人，“别想了，都过去了。”
“过不去。”胡初围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出血，“他们凭什么？凭什么拿我换好处？凭什么把我娘逼死？顾荣墨，你爹当年就看着，他什么都知道！”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掉得更凶。顾念初被吓住了，小声地哭起来：“胡叔叔……你别骂爸爸……”
“我没骂他。”胡初围深吸一口气，把孩子搂进怀里，声音放软了些，“是胡叔叔不好，吓到念初了。”
“初围，”顾荣墨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知道我爹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等我好了，我带你去顾家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替他给你赔罪。”
“赔罪有什么用？”胡初围冷笑，把孩子递给刚进门的王婶，“人都死了，赔罪能让我娘活过来吗？”
王婶抱着顾念初，叹了口气：“初围，你也别太激动。荣墨这身子还没好，有话慢慢说。”
胡初围没说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走。顾荣墨急了，想下床拦他，却被伤口绊得差点摔倒：“初围！你别走！”
胡初围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拉开门就走了。病房里只剩下顾荣墨的喘气声，和顾念初小声的啜泣。
胡初围在医院的花园里站了很久。春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冷意，他却觉得浑身发烫。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是从日记里掉出来的，信封上写着“给初围”，没贴邮票，显然没寄出去。
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张照片，是母亲抱着他和顾荣墨的那张，背面写着：“初围，娘对不起你，没护好你。荣墨那孩子心善，你要是以后能见到他，跟他好好的，别像你爹和我一样，错过了一辈子。”
胡初围的眼泪掉在照片上，晕开了墨迹。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要好好活着”，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早就替他想好了后路。
“胡先生？”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胡初围回头，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是顾氏的老股东赵叔。赵叔是顾宏远的老部下，一向看他不顺眼，此刻脸色沉沉的，显然来者不善。
“赵叔有事？”胡初围把照片塞回信封，声音冷了下来。
“我来看看顾总。”赵叔往病房的方向瞥了眼，语气带着刺，“也来看看胡先生，顺便问问，顾氏现在是你说了算？”
“我只是替顾总处理事务。”胡初围没动气，“等他好了，自然会亲自跟各位股东交代。”
“交代？”赵叔冷笑，“胡先生怕是忘了，你娘当年是怎么被顾家赶出去的？你现在倒是登堂入室了，真当自己是顾家的人？碎玉与墨痕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碎玉与墨痕最新章节随便看！”
这话像巴掌，狠狠扇在胡初围脸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我娘的事轮不到你管。”
“我是管不着。”赵叔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但我得提醒胡先生，顾氏是顾家的产业，不是你用来报复的工具。你要是敢动顾氏的根基，别怪我们这些老股东不客气。”
“我没想动顾氏。”胡初围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娘的东西。”
“属于你娘的？”赵叔笑了，“你娘当年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能拿到顾家的补偿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
“你再说一遍！”胡初围猛地揪住他的衣领，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怎么？想动手？”赵叔也不怕，“胡先生要是敢动我，我现在就召集股东，把你从顾氏赶出去！”
“够了！”
顾荣墨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胡初围回头，看见他扶着墙站在不远处，脸色白得像纸，胸口的绷带渗了点红，显然是急着下床扯到了伤口。
“荣墨！”赵叔赶紧挣开胡初围的手，“你怎么下来了？医生不是让你躺着吗？”
顾荣墨没理他，一步步走到胡初围身边，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怕人：“跟我回去。”
“我不……”
“跟我回去！”顾荣墨加重了语气，眼睛红得吓人，“别在这跟他置气。”
胡初围看着他胸口的血迹，心里一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顾荣墨扶着他往病房走，路过赵叔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赵叔，明天把辞呈交上来吧。”
赵叔愣住了：“荣墨，你……”
“顾氏容不下你这种嚼舌根的。”顾荣墨没回头，扶着胡初围继续走，“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病房里，王婶正哄着顾念初。见他们回来，赶紧站起来：“怎么才回来？念初都哭了好几回了。”
顾荣墨没说话，扶着胡初围坐下，自己也撑着桌子喘了半天。胡初围看着他胸口的血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你逞什么能？”
“我不逞能，你就要动手了。”顾荣墨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要是动了他，就中了他的计了。”
“我就是气不过。”胡初围别开脸，声音有点发颤，“他凭什么那么说我娘？”
“因为他蠢。”顾荣墨伸手，把他的脸转过来，指尖擦过他眼角的泪，“我娘当年偷偷跟我说，你娘是个好人，是顾宏远对不起她。那些人不知道，乱嚼舌根，你别往心里去。”
胡初围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想起母亲日记里写的“荣墨娘是个厚道人，偷偷给我送过米”，原来她们早就认识，早就互相照应，是他和顾荣墨，被仇恨蒙了眼，斗了这么多年。
“顾荣墨，”他抓住顾荣墨的手，声音哑得像哭，“我们是不是……太傻了？”
“是挺傻的。”顾荣墨把他搂进怀里，动作轻得怕碰疼他，“但以后不傻了。初围，等我好了，我们就去给你娘上坟，把这些年的事都告诉她，好不好？”
胡初围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顾荣墨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药味，却让他觉得踏实。他想起母亲照片背面写的“跟他好好的”，突然觉得，或许母亲早就料到了，他们终究还是要走到一起的。
“爸爸，胡叔叔，你们别吵架了。”顾念初跑过来，抱住他们的腿，“念初给你们唱摇篮曲好不好？”
顾荣墨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腿上。顾念初清了清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歌声软软的，像羽毛拂过心尖。胡初围靠在顾荣墨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晨光，突然觉得，那些年的风雨好像真的停了。虽然伤口还在，疤还在，但只要身边有这两个人，好像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初围，”顾荣墨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日记里……你娘还写了什么？”
胡初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递给顾荣墨。顾荣墨看着照片背面的字，眼睛红了：“她还记得我。”
“她一首都记得。”胡初围握住他的手，“她还说，让我们好好的。”
顾荣墨把他和孩子都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好像怕一松手就会失去。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像母亲当年的手，轻轻拂过他们的头发。
傍晚的时候，李助理来了。他带来了文件，还有个信封，说是“白小姐的律师送来的”。
胡初围的心猛地一沉。顾荣墨接过信封，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怎么了？”胡初围凑过去看。信是白媛媛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在发抖：“荣墨，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伤害你，不该逼初围。念初是无辜的，求你别让他恨我。我在看守所里想了很多，当年你娘的事，我爹也参与了，他把证据藏在老宅的地窖里……”
“地窖？”胡初围猛地站起来，“老宅还有地窖？”
“有。”顾荣墨点头，眼神亮得吓人，“我小时候跟我娘去过一次，后来被顾宏远封了，说是‘不安全’。”
“她没骗我们？”胡初围看着信，有点不敢信。
“应该没有。”顾荣墨把信折好，放进抽屉，“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必要再撒谎。”
“那我们现在就去老宅！”胡初围抓起外套就想走。
“别急。”顾荣墨拉住他，“我这身子还走不了，明天让李助理先去看看，确定了我们再去。”
胡初围看着他胸口的绷带，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李助理把文件放下，又说了几句公司的事，就先走了。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顾念初己经睡着了，靠在王婶怀里，嘴角还带着笑。胡初围坐在床边，看着顾荣墨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顾宏远，你知道我娘是被冤枉的？”
“说了他也不会信。”顾荣墨叹了口气，“他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白家的支持，根本不在乎真相。我要是说了，只会被他罚，还护不了你。”
“那你……”
“我只能偷偷护着你。”顾荣墨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着他的掌心，“你被分到西南分公司那年，我怕你受欺负，偷偷给那边的经理塞了钱，让他照顾你。你跳崖那天，我其实早就派了人在下面等着，就是怕你真的出事。”
胡初围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他一首以为顾荣墨只是在折磨他，却没想到，那些年的伤害背后，藏着这么多他不知道的守护。
“顾荣墨，”他哽咽着开口，“你怎么这么傻？”
“不傻。”顾荣墨笑了，把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下，“能把你找回来，就不傻。”
窗外的天慢慢黑了，病房里的灯亮了起来，暖黄的光落在三个人身上，像一幅画。胡初围靠在顾荣墨的肩膀上，听着他的心跳，突然觉得，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像母亲希望的那样，好好的。
日记还放在床头柜上，纸页被风吹得轻轻响，像在说，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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