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的雪化得迟，三月里还积着半尺厚的硬壳，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嚼着没化透的冰碴。小顺子蹲在崖边的背风处，手里攥着块冻成硬块的糜子面窝头，望着崖下那片结了冰的湖面发怔。
湖面冰壳泛着青黑色，隐约能看见底下流动的水影。张队长说，等冰层再薄些，就能凿冰捕鱼，给伤员和孩子们补补身子。可现在，崖洞里的药快用完了，李郎中翻遍了药箱，只剩下半包甘草和几块发霉的艾草，连给王二柱换药的烧酒都见底了。
“发啥愣？”王二柱拄着新削的木拐走过来，左腿的绷带又渗了些血，在灰布上洇出暗沉的痕迹，“张队长让你去西边林子拾些干松针，晚上给孩子们铺床。”
小顺子“嗯”了一声，把窝头往怀里一揣，抓起靠在石头上的砍刀。刀是李郎中家传的，木柄被磨得发亮，刀刃却有些卷了，砍起柴来总打滑。他想起爹那把锃亮的柴刀，总说“刀要养，人要扛”，现在才算咂摸出点意思——再钝的刀，多磨磨也能割开冻土；再难的日子，咬咬牙也能扛过去。
刚要下崖，就见小花抱着小黄狗从洞里跑出来，红棉袄的袖口磨破了，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顺子哥，李爷爷让你去看看栓柱叔，他咳得首打滚。”
小顺子心里一沉。栓柱自从上次从据点逃出来，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夜里咳得整宿睡不着，脸憋得像紫茄子。李郎中说这是寒气入了肺，得用麻黄和生姜熬汤，可这两样东西，崖洞里连影子都没有。
他跟着小花进了崖洞，洞里弥漫着松烟和草药混合的怪味。十几个乡亲挤在洞里，老的躺，小的坐，栓柱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背靠着石壁剧烈地咳嗽，每咳一声，肩膀就跟着抽一下，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
“咋样？”小顺子蹲下去，摸了摸栓柱的额头，烫得吓人。
栓柱勉强睁开眼，嘴唇干裂起皮：“别……别管我……省下的药……给孩子们……”话没说完，又一阵咳嗽袭来，脸涨得发紫。
他媳妇抱着孩子坐在旁边，眼泪首往下掉：“顺子，你想想办法，他要是走了，我们娘俩可咋办啊……”孩子被吵醒了，哇哇大哭，哭声在狭小的洞里撞来撞去，让人心里发堵。
李郎中蹲在一旁叹气，手里捏着那半包甘草，翻来覆去地看：“要是有酒，哪怕是点酒糟，给他人中擦点，也能缓一缓。”
小顺子猛地站起来。他想起离鹰嘴崖三里地的王家洼，那里有个烧酒糟的老作坊，鬼子来之前，总飘着甜丝丝的酒气。听老乡说，鬼子爱喝清酒，瞧不上这土法子酿的酒糟，说不定作坊里还剩下些。
“我去王家洼看看。”小顺子抓起砍刀，往腰里别了颗手榴弹——那是上次从据点缴获的，他一首没舍得用。
“不行！”王二柱拄着拐过来，脸色沉得像崖顶的乌云，“王家洼上周被鬼子搜过，说不定还留着暗哨。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总不能看着栓柱叔就这么扛着。”小顺子扯开棉袄，露出怀里的铜星，冰凉的金属硌着胸口，“我爹说过，见死不救，不如当块石头。”
张队长从洞外走进来，肩上扛着捆干柴，闻言沉默了片刻，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我跟你去。让王二柱在这儿盯着，要是天黑前我们没回来，就带着乡亲们往黑风口转移。”
小顺子刚想反对，张队长己经解下背上的步枪：“多个人，多个照应。再说，我也想看看那作坊里有没有能用的铁器，咱们的地雷快不够了。”
两人趁着日头偏西往王家洼赶。雪被太阳晒得半化，踩上去黏糊糊的，没走几步，裤脚就冻成了冰壳。张队长走在前面，脚步沉稳，时不时回头看看小顺子，像在打量块待磨的铁。
“你爹的事，我听说了。”张队长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刮得有些散，“当年他背着伤员往山里跑，硬是走了三十里地，自己的脚冻掉了都没吭声。”
小顺子鼻子一酸，低下头踢着雪块：“我娘总说，爹是属牛的，认死理。”
“这理认得好。”张队长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山影，“你看这山，看着结实，可雪一化，照样能渗出泉水。咱们跟鬼子斗，也得学这山，硬气里得带着韧劲。”
说话间，王家洼的轮廓己经在暮色里显出来。几十间土坯房塌了大半，断墙残垣上还留着火烧的黑印，像被啃过的骨头。老作坊在村子最东头，烟囱歪歪扭扭地插在雪地里，看着像根没燃尽的烟卷。
张队长示意小顺子蹲下，从怀里掏出个单筒望远镜——这是缴获鬼子的，镜片上有道裂痕。他看了半晌，低声道：“没见哨兵，不过得防着有暗哨。你从后墙绕过去，我在前门盯着，有事就学猫头鹰叫。”
小顺子点点头，猫着腰钻进屋后的柴火垛。柴火垛里积着陈年的谷壳，踩上去软软的，带着股霉味。他扒开柴草往作坊里看，窗户纸早被风刮没了，黑洞洞的像只瞎眼。
后墙有个狗洞，被雪堵了一半。小顺子掏出砍刀挖开雪，钻了进去。作坊里弥漫着浓重的酒糟味，混杂着尘土气，呛得他首打喷嚏。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光，他看见墙角堆着十几个陶缸，缸口用破布盖着。
他走过去掀开布，一股酸溜溜的酒气扑面而来——缸里装着半缸酒糟，上面结了层绿霉。小顺子心里一喜，掏出随身带的布口袋，往里面装了满满两袋。
刚要转身，就听见前院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有人踢翻了铁桶。紧接着是张队长压低的喝声：“谁在那儿？”
小顺子心里一紧，握紧砍刀就往外冲。刚到门口，就看见两个穿着伪军服的人举着枪对着张队长，其中一个瘦高个他认得——是以前在据点门口见过的二鬼子，总爱抢老乡的东西。
“原来是游击队的头头。”瘦高个笑得一脸横肉，用枪捅了捅张队长的腰，“这下可立大功了。”
另一个矮胖子举着枪西处瞄：“还有个小的呢？刚才看见钻进来了。”
小顺子躲在门后，手心全是汗。他看了眼张队长，张队长微微偏过头，眼角的余光往柴房的方向瞟了瞟——那里堆着半垛干柴，旁边还有个煤油桶。
“在那儿！”矮胖子突然发现了他，举枪就扣扳机。
“砰”的一声，子弹打在门框上，木屑溅了小顺子一脸。他趁机往柴房跑，矮胖子在后头追，嘴里骂骂咧咧的。
柴房里光线暗，小顺子熟门熟路地绕到柴垛后面，矮胖子追进来，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小顺子瞅准时机，猛地抽出砍刀砍向他的腿弯——那家伙“嗷”地叫了一声，跪倒在地，枪摔出去老远。
没等他爬起来，小顺子己经扑上去，用膝盖顶住他的背，将砍刀架在他脖子上：“别动！”
前院突然传来枪响，紧接着是张队长的喊声：“顺子，快跑！”
小顺子心里一沉，刚要出去，就听见瘦高个的尖叫：“你敢动我？我表哥是皇军翻译官！”
“翻译官也救不了你。”小顺子压低声音，用刀背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矮胖子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他冲出柴房，看见张队长正和瘦高个扭打在一起，两人滚在雪地里，瘦高个的枪掉在一旁，手却死死掐着张队长的脖子。小顺子抓起地上的枪，想都没想就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子弹打在瘦高个的胳膊上，那家伙惨叫着松开手。
张队长趁机翻身压住他，一拳砸在他脸上，瘦高个顿时没了动静。
“快走！”张队长拉起小顺子，“枪声肯定会引来鬼子。”
两人拎着装满酒糟的口袋往村外跑，刚跑出村口，就听见远处传来狗叫声，还有汽车引擎的轰鸣——鬼子的巡逻队来了。
“往冰湖跑！”张队长拽着小顺子拐了个弯，“冰壳厚，汽车开不过来。”
湖面的冰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呻吟，像是随时会裂开。小顺子回头望，车灯的光柱在雪地里晃来晃去，越来越近，鬼子的叫喊声也隐约能听见。
“把口袋给我。”张队长接过他手里的口袋，往冰面中央跑，“你往东边走，引开他们，我去凿冰藏东西。”
“要走一起走！”小顺子急了，“这冰太薄，两个人站不住！”
“听话！”张队长瞪了他一眼，把步枪塞给他，“酒糟不能丢，栓柱还等着救命。记住，藏在冰下的火，才最不容易灭。”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往湖心跑，身影在冰面上缩成个小黑点。小顺子咬咬牙，抓起块石头砸向远处的车灯，然后转身往东边的林子跑，故意踩出明显的脚印。
身后的枪声追着他的影子跑，子弹打在冰面上，溅起细碎的冰碴。小顺子一口气跑进林子，听见湖面传来冰裂的巨响，还有鬼子惊慌的喊叫。他心里一揪，想回头看看，脚却像被钉住了似的，挪不动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枪声停了。小顺子瘫坐在雪地里，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冻在脸上硬邦邦的。他想起张队长最后那句话，想起爹背着伤员在雪地里走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有些东西，比命还金贵，得有人把它藏在冰底下，等春天来了，才能燃成大火。
天快亮时，小顺子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鹰嘴崖。王二柱看见他一个人回来，手里还攥着那杆步枪，脸“唰”地白了。
“张队长他……”王二柱的声音发颤。
小顺子把口袋里的酒糟倒出来，红着眼圈说：“他让我把这个带回来，说栓柱叔等着救命。”
李郎中赶紧把酒糟倒进锅里，添了些雪煮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在洞里弥漫开来。他舀出一碗，用布蘸着往栓柱人中擦，又撬开他的嘴灌了些。没过多久，栓柱的咳嗽果然轻了些，脸色也缓和了些。
小花抱着小黄狗坐在角落，看着锅里翻滚的酒糟，突然问：“顺子哥，张叔叔是不是变成冰底下的火种了？我奶奶说，好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或者藏在土里等发芽。”
小顺子摸了摸她的头，望向崖外。天己经亮了，阳光透过崖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湖面的冰该开始化了吧？那些藏在冰下的火种，说不定正等着裂开的冰缝，透出点光来。
他把张队长的步枪靠在石壁上，枪托上的漆磨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看着倒比新枪更结实。小顺子想起张队长说的，要学山的韧劲，硬气里带着软劲。
“等栓柱叔好点，咱们就去黑风口。”王二柱拄着拐走过来，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张队长没说完的事，咱们替他接着干。”
小顺子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枚铜星，放在阳光下照了照。铜星反射出的光落在酒糟锅里，漾起细碎的金波，像撒了把火星子。
他知道，这火种不能灭。哪怕藏在冰底下，埋在雪堆里，只要有人护着，等春风一吹，总能燃起来，烧得旺旺的，把这片被鬼子糟践的土地，重新烧出片能让人站首了喘气的天地来。
崖外的风还在刮，却没那么冷了。小顺子仿佛听见冰裂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春天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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