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谁在冰壳下藏了把钝刀,正一下下割着冬天的骨头。小顺子趴在鹰嘴崖下的冰面上,耳朵贴着冻得发僵的冰壳,听着冰层下的水声——那是条连通山外的暗河,张队长说,开春化冻时能行船,现在却成了藏东西的好地方。
怀里的铁皮盒硌得肋骨生疼,里面装着张队长连夜抄的布防图,用桐油浸过的麻纸包了三层,边角还裹着防水的猪膀胱。昨天后半夜,岗哨来报,鬼子的“清剿队”带着军犬摸到了山脚下,看架势是要往鹰嘴崖这边来。
“这图比命金贵,”张队长的手在油灯下泛着蜡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县城据点的布防、军火库位置,还有咱们藏粮的山洞记号,全在上面。鬼子要是搜去了,山里的乡亲和田地,一个都保不住。”
王二柱的伤还没好利索,拄着松木拐杖凑过来:“让我去,我熟水性,小时候在黄河边摸鱼,能憋气一袋烟的功夫。”他裤腿上的血痂结了又裂,在油灯下像块干涸的红土。
“你那腿不行。”张队长摇头,目光落在小顺子身上,“暗河入口在鹰嘴崖下的冰潭,只有你能钻进去。去年你跟你爹在那儿捞过沉入冰窟的犁铧,记得路。”
小顺子摸着铁皮盒上的锁扣,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他想起爹当年教他的——冰下的水流有股子“劲儿”,顺着劲儿走能省力气,逆着劲儿就得被卷进漩涡。那时候爹的大手裹着他的小手,在冰窟里摸摸索索,呼出的白气在冰面上凝成霜花。
此刻冰潭上的雪被风扫得精光,露出青黑色的冰面,像块巨大的墨玉。小顺子解开棉袄扣子,露出里面贴身的粗布单衣,寒气瞬间钻进骨头缝,冻得他牙齿打颤。王二柱往他手里塞了块烧红的木炭,用破布裹着:“揣怀里,能顶一阵子。”
木炭的热气透过布层渗出来,在胸口焐出个小小的暖团。小顺子咬了咬牙,拿起工兵铲往冰面凿去——冰层比想象中厚,铲尖敲下去只留下个白印,震得虎口发麻。
“我来。”王二柱抢过铲子,用肩膀顶住铲柄,一下下往冰面撞。冰屑飞溅到他脸上,很快结成细霜,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嘴里数着数:“一、二、三……再凿五下就透了。”
“咔嚓”一声脆响,冰面裂开个脸盆大的洞,寒气裹挟着水腥气涌上来,激得小顺子打了个寒颤。洞底的水泛着墨绿,隐约能看见流动的暗光,像条蛰伏的蛇。
“记着,顺着水流走二十步,有块突出的岩石,”王二柱往洞里探了探,“把盒子塞进岩石缝,用冰碴堵严实,开春咱们再来取。”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三块压缩饼干,你带上,别冻着饿着。”
小顺子没接饼干,把铁皮盒往怀里一揣,纵身跳进冰洞。刺骨的冷水瞬间裹住全身,像有无数根针往肉里扎,他咬着牙闭住气,手脚并用地往深处划。
暗河的水流比想象中急,刚潜出几步,就被一股暗流推着往斜下方走。小顺子想起爹的话,顺着水流调整姿势,眼睛在黑暗里辨着方向——冰层下的微光像碎掉的星星,指引着岩石的方向。
肺里开始发闷,像塞了团湿棉花。他摸了摸怀里的铁皮盒,锁扣硌着肋骨,提醒他不能停。突然脚底板碰到块粗糙的东西,是岩石!小顺子心里一喜,手脚并用爬过去,借着微光找到石缝,把铁皮盒塞进去,又捞了些冰碴堵在缝口,用石头压实。
往回游时,水流突然变急,像是上游有冰块融化。小顺子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化冰可不是好兆头,容易形成冰棱,划伤皮肉事小,要是被冰棱困住,就只能等着憋死在水里。
他拼命往洞口游,手指突然摸到块滑腻的东西,是片浮冰!刚想推开,浮冰却猛地往下沉,带着他往深处坠。小顺子赶紧屏住气,用脚蹬开浮冰,可更多的碎冰涌过来,像群追咬的狼。
就在他觉得快要撑不住时,头顶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是王二柱在用工兵铲敲冰面!小顺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往上冲,手指终于抓住了冰洞边缘,王二柱的手及时伸了过来,一把将他拽了上去。
“吓死我了!”王二柱把棉袄裹在他身上,手忙脚乱地擦他脸上的水,“嘴唇都紫了,跟冻透的茄子似的。”
小顺子咳得撕心裂肺,吐出的水里带着血丝,却咧开嘴笑:“放好了……石头缝……结实着呢。”
刚裹紧棉袄,远处就传来狗叫声,军犬的咆哮在山谷里回荡,像把钝锯子锯着空气。王二柱脸色一变:“鬼子来了!快躲进冰窖!”
冰窖在冰潭西侧的崖壁上,是猎户冬天藏猎物的地方,洞口用伪装的雪堆盖着,掀开雪堆,露出个仅容一人钻进去的窟窿。小顺子刚钻进去,就听见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鬼子叽里呱啦的喊叫。
“搜!仔细搜!太君说,游击队肯定把重要东西藏在这附近了!”是个二鬼子的声音,尖细得像指甲刮玻璃。
冰窖里黑黢黢的,弥漫着冻肉的腥气。小顺子缩在角落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冰壁,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炭,己经凉透了,可刚才在冰水里冻僵的手脚,此刻却开始发烫,像有团火在骨头里烧。
外面的军犬叫得更凶了,爪子刨着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小顺子想起去年冬天,爹为了护着藏粮的山洞,被军犬咬伤了腿,血顺着裤腿流进雪里,在地上拖出条红带子。那时候爹说:“狗通人性,可被鬼子驯坏了,就成了吃人的狼。”
“长官,这儿有个冰洞!”一个鬼子喊道。
小顺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悄悄摸向身后的石头——要是被发现,就拼了。
“让皇军的犬进去看看!”二鬼子的声音更近了。
军犬的狂吠声就在洞口响起,接着是爪子挠冰的声音。小顺子闭上眼睛,等着那撕心裂肺的扑咬,可预想中的攻击没到来,反而听见二鬼子在骂:“废物!连个洞都不敢进!”
又过了半晌,外面传来军官的吼声:“那边有脚印!往鹰嘴崖上面去了!追!”
脚步声渐渐远了,军犬的叫声也越来越模糊。王二柱扒开雪堆探进头:“走了,快出来。”
钻出冰窖时,小顺子才发现自己的裤腿冻成了硬壳,走一步“咔哒”响。王二柱扶着他往山上走,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像条喝醉了的蛇。
“刚才军犬为啥不进来?”小顺子喘着气问。
王二柱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些晒干的狼粪:“这玩意儿能避狗,老猎户教的。我刚才塞进冰窖口了,军犬闻着就不敢靠近。”
两人爬到鹰嘴崖半山腰,在块避风的岩石后坐下。山风吹过崖壁,发出呜咽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小顺子望着山脚下的冰潭,阳光照在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根本看不出那里藏着关乎所有人性命的秘密。
“你说,鬼子能找到暗河不?”小顺子裹紧棉袄,还是觉得冷。
“找不到,”王二柱往嘴里塞了块冻硬的窝头,“这暗河是老天爷给咱们留的道,去年山洪暴发,冲垮了半座山,才把入口露出来,除了咱们,谁也不知道。”他顿了顿,“就像咱们这些人,看着不起眼,可只要心齐,就像这冰下的水,看着冻住了,底下的劲儿从来没断过。”
小顺子想起铁皮盒里的布防图,想起张队长灯下的脸,想起山里乡亲们藏粮时的小心翼翼。那些看似零散的人和事,原来都像暗河的水流,在冰层下悄悄连在一起,汇成一股劲儿。
日头偏西时,远处传来三长两短的哨音,是游击队的集合信号。王二柱扶着小顺子站起来,两人往哨音传来的方向走。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只有冰潭上的洞口还在,像只睁着的眼睛,守着冰下的秘密。
走到山口时,遇见张队长带着几个队员往回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却透着股松快。“鬼子被咱们的疑兵引到黑风口了,”张队长笑着拍小顺子的肩膀,“估计这会儿正对着空山洞骂娘呢。”
小顺子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铁皮盒硌出的印子。他知道,只要冰下的暗河还在流,只要藏在石缝里的布防图还在,他们就有底气跟鬼子耗下去。就像爹说的,冬天再冷,冰层再厚,也挡不住春天的水。
夜风起来时,他们在山坳里生了堆火。火苗舔着松木枝,发出“噼啪”的响,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王二柱把冻硬的窝头埋在火堆边的热土里,小花抱着小黄狗坐在旁边,眼睛盯着火里的火星,像在数着天上的星星。
小顺子靠在火堆旁,听着远处的风声,突然觉得那风声里藏着水流的声音。他想,等开春化冻,暗河的水会漫过冰面,带着他们藏的秘密,也带着所有人的盼头,往山外流去。而他们这些守着冬天的人,就像冰下的暗流,看着不动声色,底下的劲儿,从来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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