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的午后,晒谷场的石碾子烫得能烙饼。小顺子蹲在场边的老槐树下,看着乡亲们把新收的玉米往麻袋里装,金黄的玉米粒从木锨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滚成串,像散了线的珠子。
“顺子,过来搭把手!”王大伯吆喝着,他胳膊上还缠着纱布——那是上个月在黑风口伏击鬼子时被流弹擦伤的。纱布边缘露出的皮肉己经长好,淡粉色的新肉像春天刚冒头的嫩芽。
小顺子应了声,抓起墙角的麻袋往谷堆跑。后背的旧伤在闷热里隐隐作痒,那是暗河里被石棱划破的地方,结疤后留下道长长的印子,像条藏在皮肉里的河。
场边的窝棚里,张队长正和几个队员围着木桌说话,桌上摊着张泛黄的纸,是从县城据点里抢出来的地图。小顺子路过时扫了眼,看见上面用红笔圈着个小三角——是鬼子新修的炮楼,就在暗河出山的路口。
“今夜动手。”张队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斩钉截铁的劲,“二柱子他们在东边佯攻,吸引炮楼的火力,咱们从暗河钻过去,炸掉他们的军火库。”
小顺子的脚步顿了顿。王二柱牺牲后,队员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个名字,可每次行动,总有人会说“像二柱子那样干”。他摸了摸怀里的蓝布,布角的血渍被汗水浸得发暗,却依旧结实,像块浸了岁月的老布。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晒谷场染成金红色。小花挎着竹篓走来,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窝头,还冒着热气。她比开春时高了半个头,辫子也留长了,用根红布条系着,跑动时像朵跳动的山丹丹。
“给。”她递过来个最大的窝头,上面还嵌着几颗红枣,“张叔说晚上要干活,让你多吃点。”小黄狗跟在她脚边,己经长成条半大的狼狗,耳朵竖着,警惕地望着山口的方向。
小顺子接过窝头,热气烫得手心发麻。他掰了半块喂给小黄狗,狗崽叼着窝头跑到槐树下,用爪子按住慢慢啃,尾巴在地上扫出片浅沟。
“炮楼的鬼子听说换了个新队长,”小花蹲在他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昨天去县城买药,听见二鬼子说的,那人据说懂水性,还带着几个会潜水的兵。”
小顺子心里咯噔一下。暗河的入口是他们最大的依仗,要是被鬼子摸清了水路,今晚的行动就悬了。他想起去年在冰下摸路的情形,水流的“劲儿”藏在暗处,稍不留意就会被卷进漩涡。
入夜后,月亮躲进了云层。小顺子跟着张队长往暗河入口摸去,队员们脚踩在薄霜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秋虫在草里低鸣。每个人怀里都揣着捆浸了桐油的柴草,这是炸军火库的引信。
暗河的水位比春天时低了不少,露出岸边的鹅卵石,上面长满滑腻的青苔。张队长用竹竿探了探水深,低声道:“顺流而下,到第三个拐弯处上岸,那里离军火库最近。”
小顺子第一个跳下水,初秋的河水带着股凉意,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游在最前面,凭着记忆里的水流方向调整姿势,手指在水里摸索着——爹当年教他的“辨水劲”的法子,如今成了最好的导航。
水下突然传来细微的搅动声,像有鱼群游过。小顺子心里一紧,猛地往深处潜去,果然看见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在水里晃动,是鬼子的潜水兵!
他赶紧往回游,用手势告诉后面的张队长。张队长眼神一凛,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硝石做的烟雾弹。他扯掉油纸,将烟雾弹往上游扔去,白色的烟雾立刻在水里弥漫开来,像团散开的棉絮。
“快!冲过去!”张队长低吼着,率先往烟雾那头游。小顺子紧随其后,听见身后传来鬼子的喊叫和枪声,子弹在水里划出一道道白线,像受惊的鱼。
第三个拐弯处的岩石还在,只是上面爬满了墨绿色的水藻。小顺子抓住岩石边缘往上爬,指尖被锋利的石棱划破,血珠滴在水里,瞬间被冲走。队员们陆续上岸,每个人都湿透了,却没人敢耽搁,拧了拧衣角就往军火库的方向摸去。
军火库的墙角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瓣在月光下像星星。小顺子按照张队长的吩咐,把柴草捆在铁门的锁扣上,刚要划火柴,就听见身后传来狗叫声——是小黄狗!
他回头一看,小花竟然跟来了,手里还牵着小黄狗,狗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眼睛盯着仓库顶上的岗哨。“我不放心,”小花喘着气,把手里的药篓递过来,“里面是硫磺,能助燃。”
岗哨上的鬼子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突然往下照来手电光。小黄狗猛地扑过去,对着岗哨的方向狂吠,把光柱引到了自己身上。“快走!”小花推了小顺子一把,抓起柴草往仓库另一侧跑去,“我去引开他们!”
“小花!”小顺子想拉住她,却被张队长按住了肩膀。“点火!”张队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能跑掉!”
火柴划亮的瞬间,小顺子看见小花的身影消失在仓库后面,小黄狗的吠叫声越来越远。他咬了咬牙,将火苗凑到柴草上,桐油遇火“腾”地燃起烈焰,火舌顺着门缝往里钻,很快舔到了里面的火药。
“轰隆——”
巨响震得地动山摇,军火库的屋顶被炸飞了半边,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夜空。小顺子被气浪掀倒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却听见远处传来枪声和小黄狗的哀鸣。
“撤!”张队长拉起他,往暗河的方向跑。队员们跟在后面,身后的火光映得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像群奔跑的火焰。
跳进暗河时,小顺子回头望了眼,看见仓库的火光里,有个瘦小的身影正往这边跑,是小花!她的辫子散了,红布条缠在手腕上,像道流血的伤口。小黄狗却不见了踪影。
“快游!”小花跳进水里,抓住小顺子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狗……狗把鬼子引到雷区了……”
暗河的水流带着火药味往下游淌,小顺子拉着小花往深处游,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远。他想起刚才小黄狗引开岗哨的样子,想起它在雪地里蹭小花手心的温顺,眼眶突然热了。
上岸时,天己经蒙蒙亮。远处的炮楼冒着黑烟,像根烧尽的蜡烛。张队长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两个队员,他沉默地蹲在河边,用手掬起河水洗脸,水珠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小花坐在石头上,解开手腕上的红布条,轻轻放进水里。红布条顺着水流往下漂,像条寻找归宿的小鱼。“它是条好狗。”她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
回山的路上,遇见赶早的乡亲们,他们背着锄头往田里去,看见他们浑身湿透的样子,都默契地闭了嘴,只是往他们手里塞刚摘的柿子,橙红的果子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鬼子的炮楼炸了,”王大伯把柿子往小顺子怀里塞,“以后运粮就不用绕远路了。”他指了指远处的田地,“今年的冬小麦长得好,等收了粮,给你们做白面馒头。”
小顺子咬了口柿子,甜丝丝的汁液顺着喉咙往下流。他想起王二柱说过的玉米地,如今真的长出了金灿灿的粮食;想起张队长说的水渠,乡亲们己经在暗河的支流上挖了条沟,清澈的河水正顺着渠沟往田里淌。
走到山口时,看见几个孩子在崖壁上画画,用烧黑的木炭画了个大大的太阳,旁边还有个小人,牵着条狗,像极了小花和小黄狗。小顺子走过去,拿起木炭,在太阳旁边画了条河,河里有无数条小鱼,正往远方游去。
“这是暗河。”他对孩子们说,“里面藏着咱们的路。”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蹦蹦跳跳地往山坳里跑,他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像串撒落的银铃。
张队长站在崖边,望着远处的平原。晨雾里,能看见鬼子据点的轮廓,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胆寒。“等收了冬小麦,”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咱们就去端了县城的老窝。”
小顺子摸了摸怀里的蓝布,布上的血渍己经和布料融成了一体,像朵开在岁月里的花。他知道,王二柱没走完的路,小黄狗没看完的春天,总会有人替他们走下去,就像暗河的水,不管遇到多少礁石,总会往前流,首到汇入大江大河。
秋风吹过山谷,带着成熟的麦香。晒谷场的石碾子还在转,乡亲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像首唱不完的歌。小顺子往山坳里走去,那里,新播的冬小麦己经冒出了嫩芽,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绿,像片刚点燃的星火,正等着燎原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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