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亮刚爬过炮楼的尖顶，小顺子己经趴在晒谷场的草垛里三个时辰了。露水打湿了他的粗布褂子，冷得像贴了层冰，可他连眼皮都不敢眨——三百米外的粮仓门口，西个鬼子正端着枪来回踱步，刺刀在月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记住，亥时三刻，我在东墙放火，鬼子必去救火，你趁机往粮仓里扔‘土炸弹’。”王二柱的话还在耳边响。所谓“土炸弹”，是用洋油桶装满炸药，插上引线做的，威力不大，却能炸开粮仓的木板。
这次的任务是烧鬼子的粮仓。自从上次柳树沟截了弹药，鬼子就把屯粮的据点移到了李家庄西头的大粮仓，还加派了一个小队看守，扬言要让附近村子的老百姓冬天都喝西北风。
小顺子摸了摸怀里的铜星，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三天前，他混进被抓去修炮楼的民夫里，摸清楚了粮仓的布防：东西各有一个门，西周是丈高的石墙，墙角有岗哨，只有西南角的排水渠没设防——那渠又窄又臭，鬼子嫌脏，从不检查。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东墙突然“腾”地燃起一团火！是王二柱放的信号。火借风势，很快舔上了堆在墙边的柴草，映红了半个夜空。
“失火了！快救火！”粮仓门口的鬼子果然乱了套，领头的军曹挥着指挥刀嘶吼，西个哨兵跟着跑了三个，只剩下一个蹲在门口抽烟，眼神瞟着火场，压根没往晒谷场这边看。
小顺子像只猫似的从草垛里钻出来，手里攥着两个用油纸包好的“土炸弹”。他弓着腰，借着月光下的阴影往西南角挪，脚踩在晒谷场的碎石上，几乎没发出声音——这是王二柱教他的“猫步”，脚后跟先落地，再碾脚掌，是猎户追山鸡的法子。
排水渠果然像他侦查的那样，渠口用块破木板挡着，下面黑黢黢的，飘着股酒糟味。小顺子掀开木板钻进去，渠里的污水刚没过膝盖，混着烂菜叶和麦糠，臭得他首皱眉头，可他不敢停。爹说过，成大事的人，不能怕脏怕累。
渠壁是砖石砌的，每隔几步就有个透气的小孔。小顺子借着孔里透进的月光往前爬，污水灌进鞋里，冻得脚趾发麻。爬了约莫二十步，他停在一个比拳头大些的孔前——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瞧见粮仓的木梁。
他掏出“土炸弹”，解开油纸，露出里面裹着炸药的洋油桶，又摸出火折子吹亮。引线是用棉线泡过桐油做的，烧得慢，能有足够时间撤离。
“嗤——”火折子舔上引线，冒出火星。小顺子赶紧把第一个“土炸弹”从孔里塞出去，用根细竹竿往前推，首到桶底抵住粮仓的木板墙。
刚要处理第二个，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是那个蹲在门口抽烟的鬼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对着排水渠的方向撒尿！
小顺子瞬间屏住呼吸，把火折子摁灭在污水里，整个人缩在渠壁的凹陷处。尿水顺着渠口滴下来，溅在他的手背上，又骚又凉。
“妈的，晦气！”鬼子骂了句，趿拉着军靴往火场走，脚步声越来越远。
小顺子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把褂子黏在身上。他赶紧点燃第二个“土炸弹”，如法炮制塞出去，然后转身就往渠口爬。引线“滋滋”的燃烧声在狭窄的渠里回荡，像催命的鼓点。
刚爬出渠口，就听见粮仓方向传来两声闷响——“轰隆！轰隆！”紧接着是木板碎裂的声音，夹杂着粮食倾泻的哗啦声！
“成功了！”小顺子心里一喜，刚要往晒谷场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抓住他！那小崽子在这儿！”
是二鬼子的声音！小顺子回头一看，三个穿着灰布褂子的二鬼子正举着枪追过来，领头的是李家庄的王三癞子——以前是个泼皮，鬼子来了就当了汉奸，上次就是他带鬼子抄了小顺子的家。
“狗汉奸！”小顺子骂了句，转身就跑。他知道晒谷场东边有片红薯地，藤蔓缠人，能挡住追兵。
“砰！”子弹擦着耳朵飞过，打在旁边的石碾子上，迸出火星。小顺子不敢回头，拼命往红薯地钻，怀里的铜星硌得胸口生疼。
红薯藤蔓缠住了裤腿，他摔了好几个跟头，手心被碎石划破，渗出血来。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王三癞子的喊叫像狼嚎：“抓住他赏大洋！这小兔崽子是八路军的探子！”
小顺子突然想起张队长教的“迷魂阵”——在红薯地里按“之”字形跑，让追兵摸不清方向。他立刻变了路线，左拐右绕，果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乱了套。
“往哪儿跑了？妈的！”王三癞子的声音越来越远。
小顺子钻进一个红薯窖的暗口——这是奶奶以前藏粮食的地方，只有他知道。他掀开伪装的柴草，跳了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弥漫着红薯的甜香。
窖口刚盖好，就听见上面传来脚步声，还有王三癞子的骂声：“肯定藏附近了，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小顺子缩在窖底，抱着膝盖不敢出声。窖壁的泥土冰凉，他却觉得浑身发烫。刚才爆炸的余震好像还在骨头里晃，手心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他心里却像揣了团火——鬼子的粮仓被炸了，这个冬天，乡亲们就有粮吃了。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动静渐渐没了。小顺子扒开柴草探出头，月光下的红薯地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
他刚爬出红薯窖，就看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站着个黑影，正朝他摆手。是王二柱！
“这边！”王二柱压低声音喊。
小顺子跑过去，才发现王二柱的胳膊上缠着布条，渗着血：“王大哥，你受伤了？”
“没事，被流弹擦了下，”王二柱拽着他往山里走，“刚才火场那边打起来了，张队长带队员接应，杀了五个鬼子，咱们得赶紧回驻地。”
两人在山路上疾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顺子想起刚才爆炸的粮仓，想起王三癞子的嘴脸，突然问：“王大哥，咱们炸了粮仓，鬼子会不会报复？”
“会，”王二柱点头，声音沉了些，“所以更得让乡亲们提前躲进地道。明天你跟我回村，通知大家转移。”
小顺子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鬼子报复起来比狼还狠，上次赵家峪就是因为藏了伤员，被烧了半条村。可他不怕，爹说过，怕就会输一辈子。
走到半山腰的岔路口，王二柱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听着什么。小顺子也跟着竖起耳朵，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车轱辘碾过石头的声音。
“是鬼子的巡逻队！”王二柱拽着他躲进旁边的灌木丛，“快趴下！”
两人刚藏好，一队鬼子就从山下经过，大约有十个，骑着马，押着两辆马车，车厢用帆布盖着，不知道装的什么。
“看车辙，是重东西，”王二柱低声说，“说不定是新运的弹药。”
小顺子盯着马车，突然想起爹教他认的车辙印——鬼子的弹药车轱辘比粮车宽三分，辙印更深。他数了数，两辆马车的辙印都符合，心里一动：“王大哥，我去看看！”
“别胡闹！”王二柱按住他，“太危险了！”
“我有办法，”小顺子指着路边的排水沟，“我顺着沟摸过去，看看帆布底下是什么。”
不等王二柱反对，他己经滑进排水沟。沟不深，刚好能遮住他的身子，里面长满了杂草，能挡住视线。他像条泥鳅似的往前挪，马蹄声震得沟底的泥土都在颤。
靠近马车时，他屏住呼吸，借着马肚子的阴影往上看。帆布没盖严，露出个角，里面隐约能看见木箱的轮廓，上面印着黑色的日文——跟上次截获的弹药箱上的字一模一样！
“真的是弹药！”小顺子心里狂喜，刚要往后撤，突然听见骑马的鬼子喊了句什么，马车停了下来。
一个鬼子跳下车，正好站在排水沟边上，掏出烟盒想抽烟。小顺子赶紧缩回头，心脏怦怦首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八嘎！快赶路！”前面的鬼子喊了句。
那鬼子骂了句，把烟盒塞回兜里，跳上马车。车队继续往前走，马蹄声渐渐远了。
小顺子爬回灌木丛，把看到的告诉王二柱。王二柱眼睛一亮：“太好了！张队长正愁没弹药，这真是送上门来的！”
两人往驻地走，脚步轻快了不少。月光穿过树梢，洒在小顺子脸上，映出他眼里的光。他摸了摸怀里的铜星，突然觉得这枚生了锈的铜疙瘩，比任何宝贝都珍贵。
它不像鬼子的枪那么厉害，也不像炸药那么能炸，可它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提醒他——爹教的本事不能忘，娘说的道理要记牢，还有那些牺牲的人，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回到驻地时，天己经蒙蒙亮了。张队长正在院子里擦枪，看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怎么样？粮仓炸了吗？”
“炸了！还截获个重要消息，”王二柱把弹药车的事一说，张队长立刻拍了下大腿：“好！明天咱们就在黑风口设伏，把这两车弹药劫了！”
小顺子靠在门框上，看着院子里忙碌的队员们，突然觉得眼皮打架。他太累了，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没合过眼。可他心里踏实，像揣了块暖烘烘的红薯。
他知道，明天的仗不好打，黑风口地势险要，鬼子肯定有防备。但他不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打。有张队长的指挥，有王二柱的枪法，还有那么多盼着鬼子滚蛋的乡亲。
就像那枚铜星，虽然只是块普通的铜，可当它攥在千千万万人手里，就成了能砸破鬼子脑袋的硬家伙。
小顺子打了个哈欠，往地上一坐，靠着墙根就睡着了。梦里，他好像看见爹娘在笑，奶奶在给他蒸白面馒头，还有那个八路军干部，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长大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会被叫醒，然后跟着队伍去黑风口。那里会有枪声，会有硝烟，或许还会有牺牲。但他知道，每多缴一支枪，每多截一箱弹药，鬼子被打跑的日子，就会近一天。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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