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窗纸，柳绵绵的手还在燕九霄肩头缠着布条。血己经止住大半，可那道伤口翻着皮肉，像被烧红的铁烙过一遍。
她咬紧牙关，把最后一圈布条绕上去打了个结。阿宝蹲在旁边，小手捧着一碗温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娘亲，疼吗？”他轻声问。
柳绵绵没答，只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疼，睡一觉就好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张老太医提着药箱进来，酒葫芦晃了晃，人还没站稳就开口：“外头有人来了，说是京城清流大臣派来的使者，带着密信和一道空白诏书。”
柳绵绵眉头一跳，“现在？”
老头点头，把药箱放在桌上，“人就在前厅等着，说只交给你。”
她看了眼床上昏睡的燕九霄，又低头瞧了瞧阿宝，“你先带阿宝去厨房吃点东西，我过去看看。”
张老太医却没动，“你这一夜没合眼，脸色比死人还白。让他睡着吧，你也歇会儿。”
“歇不了。”她扯了下嘴角，“要是真能平反，这会儿就是机会；要是陷阱，也得我去接。”
说完转身就走，裙角扫过门槛时差点绊倒，她扶了墙稳住身子，继续往前。
前厅里站着个穿灰袍的年轻人，腰间别着块铜牌，见她进来立刻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递上：“柳娘子，这是我家大人拼死抄下的密信副本，还有……御前空白诏书一道。”
柳绵绵接过，手指触到那层油纸时顿了顿。纸面干燥平整，封口用火漆压着双龙纹印——不是伪造的粗糙手法能模仿出来的。
她当着使者的面拆开，一页泛黄的纸展开，字迹潦草，夹杂着军中暗语和古体写法。有几处被水浸过，墨迹晕开，像是匆忙藏匿时沾了雨水。
她盯着看了片刻，忽然转身走到角落的小桌边，从包袱里掏出自己的笔记本。那是用粗麻纸缝成的小册子，里面画满了格子，记着她这几年攒下的线索：哪天谁送了什么货、哪份田契有问题、秦县令每月初五必去城南茶楼……
她翻到中间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撕下来的旧纸角，写着“七十七章药材包暗号”几个字。那是她在村医废纸堆里捡到的一张药方残片，当时觉得不对劲，后来发现那些药材根本不在本地生长，却标着“军需急用”。
她对照着密信里的几个词，又找出另一张纸——第八十七章截获的军报送审记录，被人改过日期和兵力数目。
笔尖在纸上划拉了几下，她猛地停住。
“原来如此。”
使者一惊，“您看懂了？”
她没理他，自言自语般念出来：“战报说北境失守是因为援兵未至，可实际是……根本没人发求援令。宰相怕燕将军立功太大，压了前线急信，反而给朝廷报了个‘擅自出击、损兵折将’的罪名。”
她抬头看向使者，“你们大人是怎么拿到这些的？”
“他是当年拟旨的文书官，亲眼看着宰相逼着司礼监篡改批红。昨夜他冒险打开内档库房，抄完就被发现了，我带着这包东西翻墙逃出来的。”
柳绵绵沉默片刻，把三页纸并排摊在桌上：密信、药方残片、军报送审单。
然后她拿起炭笔，在墙上画了一条线。
“起点——贪功。”她在左边写下两个字，“宰相想借北境败仗除掉燕家势力。”
“第二步——篡报。改军情，压急信，让战场变成死局。”
“第三步——通缉。把活下来的将士全打成叛军，堵住他们的嘴。”
“最后一步——构陷。连我也被通缉，说我私通逆党。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我还活着，迟早能种出那种高产麦子——而那种麦子，是从燕将军当年带回的北境种子改良来的。”
她说完，退后一步。
墙上那条线清清楚楚，像一条蛇盘在泥墙上，咬住了所有谎言的尾巴。
使者听得额头冒汗，“您……您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种地的人最懂种子。”她淡淡道，“好苗子不会无缘无故死绝，就像忠臣不会无缘无故造反。”
正说着，身后传来木板吱呀响动。
燕九霄站在门边，左臂吊着布带，脸色灰白，眼里却亮得吓人。
“你说完了？”他声音哑着。
柳绵绵回头，“你不该起来。”
“再睡下去，真相就烂在肚子里了。”他一步步走近，目光落在墙上的字上，又移到桌上的空白诏书。
玉玺印痕清晰，却没有名字，没有日期，像一张空着的命。
他冷笑一声：“他们怕的不是我死，是我活。”
“对。”她点头，“你死了，事情就过去了；你活着，他们就得天天担心你会说话。”
燕九霄盯着那道空白诏书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去拿。
指尖碰到纸面那一瞬，整个人晃了一下，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柳绵绵冲上前扶住他胳膊，“你伤还没好！”
他喘了口气，没松手，“这东西……要是假的呢？”
“要是假的，就不会盖玺。”她首视他眼睛，“他们不敢用真玺做局，除非背后有皇帝默许。”
“可皇帝为何现在才动手？”
“因为之前没人敢递这个刀。”她指了指自己，“我一个农妇都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说明民间怨气够了。清流大臣这才敢赌一把。”
燕九霄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眼神沉了下来。
“我父亲战死那天……”他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一首以为是援兵来晚了。可现在看，根本没人下令去救。”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
使者低头退出去，脚步轻得像怕踩碎什么。
柳绵绵轻轻握住他的手，“现在你知道了，错不在你。你守住了该守的，他们却毁了该护的。”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走到墙边，手指抚过那行“誓守河山”的军牌拓印——那是张老太医早年偷偷留下的。
这时，门口传来细小的脚步声。
阿宝探出半个脑袋，手里攥着一块焦黑的木片。
“燕叔叔……”他怯生生地叫。
燕九霄转过身，看见孩子脸上的犹豫，忽然弯下腰，右手撑着膝盖，让自己和他的眼睛平齐。
“阿宝。”他声音放得很轻，“我是你燕叔叔，也是……你想认的那个爹爹。”
阿宝愣住，眼睛一点点睁大。
下一秒，他冲过来扑进燕九霄怀里，把那块烧焦的木牌塞进他掌心。
“给你！”他仰着脸，声音响亮，“这是我从破庙捡回来的！写着‘北营’！当护身符！”
燕九霄低头看着那块残木，边缘焦黑，中间依稀能辨出两个刻痕深深的字。
他慢慢把它攥进手里，指节泛起青白。
柳绵绵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子相拥，忽然觉得这一屋子的伤、累、痛，好像都值了。
火塘里的炭灰还在微微发红，映着墙上那幅完整的拼图。
她拿起笔，准备把最后一条线索补上。
笔尖刚落下，院外传来马蹄声。
紧接着，张老太医掀帘进来，脸色凝重。
“秦县令没死。”他说，“他在府衙贴出告示，说你俩勾结乱党，蛊惑百姓，己上报朝廷请旨诛杀。”
燕九霄缓缓抬头，握着焦木牌的手收紧。
柳绵绵吹灭了灯芯，低声说：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民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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