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远去后，院子里安静下来。
柳绵绵站在屋檐下，手里还攥着那封密信的边角，指节有些发僵。
她没动，只是望着院门口那串湿泥脚印，一首延伸到柴房门口。
燕九霄靠在门框上，左臂吊着布带，脸色比晨雾还沉。张老太医蹲在火塘边煮药，酒葫芦搁在一旁，铜勺搅着陶罐，发出轻轻的磕碰声。
“该说的都说了。”老头头也不抬，“接下来怎么走，你们自己拿主意。”
没人接话。屋外风卷着灰叶打转，灶台上的粥早就凉了。
阿宝是悄悄溜出去的。他本想去柴房给燕叔叔送水，路过窗边时听见大人压低声音说话。
他认得“江南世家”这几个字，是张爷爷教他认的。还有“血缘正统”，听起来像书里说的大官家事。
可当听到“或许该考虑，他的出身归宿”时，他手里的木碗差点掉地。
他没敢再听，转身就跑，一路奔到后山那个岩洞——那是他藏过草药的地方，燕叔叔伤重时，他每天偷偷送药来，把洞口用石头盖好，生怕被人发现。
现在他也想藏起来。
柳绵绵是在清点粮袋时，发觉不对劲的。
阿宝的早饭一口没动，小陶碗原样摆在桌上，连筷子都没动。她问张老太医，老头说见他一早就往后山去了，也没在意。
她心里猛地一揪，抓起外衣就往外走。
泥地上有小小的脚印，沾着露水，一路往坡上。她在洞口看见一片焦黑的木屑，正是昨天阿宝从破庙捡回来、塞给燕九霄的那块“护身符”被掰断的残渣。
她蹲下身，轻轻叫了一声：“阿宝？”
洞里静了几息，才传来细微的抽气声。
她没急着进去，只慢慢挪进洞口，靠着石壁坐下，伸手摸了摸那片碎木头。“这木头烧得只剩半截了，可惜了。”
里面还是不响。
她又说：“我记得你昨天还说，要留着当传家宝呢。”
终于，角落里传来窸窣声。阿宝蜷成一团，脸埋在膝盖里，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又是泪又是土。
柳绵绵这才挪过去，轻轻把他搂进怀里。孩子身子绷得死紧，嘴里喃喃：“我不走……我不去找什么外祖母……娘亲不要我了吗……”
“谁说我要不要你？”她声音很轻，“你是我儿子，这话我说过多少遍了？”
“可他们说……我是别人家的孩子……”阿宝抬起头，眼睛红通通的，“那你以后……会不会有了亲生的，就不喜欢我了？”
柳绵绵心头一酸，却没掉泪。她解开衣襟内袋，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页，摊在阿宝眼前。
“你看这个。”
纸上密密麻麻记着字，背面一行小字写着：“阿宝第一次叫我娘，三月十七，晴。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米糕。”
“这是我改良第一株麦种时写的。”她指着那些格子，“我把重要的事都记在这上面。你哪天生病发烧，哪天学会写‘娘’字，哪天偷吃酱瓜拉肚子……全记着。”
阿宝盯着那行小字，手指一点点抚上去。
“你说你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捏了捏他的脸，“可你叫的第一声娘是我，吃的最后一口奶是我熬的米汤，夜里做噩梦喊的也是我。这些事，别人能替吗？”
孩子咬着嘴唇，眼泪又滚下来。
“生你的人给了我一个礼物。”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可把你养大的，是我。教你走路、说话、认星星的是我。你冷了我给你加衣，你饿了我给你做饭，你被人欺负了，我第一个冲出去骂人——这些事，只有我能做。”
阿宝抽抽搭搭地问：“那……我不是亲生的吗？”
“是也不是。”她擦掉他脸上的泪，“血脉是老天给的，没法挑。可亲情是谁陪着谁过日子攒出来的。我选你当儿子，一天一万遍都不后悔。你要是不信，我把这本子一页页念给你听。”
她说完，把那张纸小心折好，重新塞进怀里。
阿宝终于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她一下下拍着他背，像哄他小时候那样。
洞外风停了，阳光斜斜照进洞口，落在两人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柳绵绵才背着他往回走。孩子睡着了，小脑袋靠在她肩上，手里还攥着那半片焦木。
回到屋里，燕九霄正坐在桌边磨刀。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看了她们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手边一把小木刀递过来——刀身削得光滑，刀柄刻了个“宝”字。
张老太医掀开药罐看了看，倒了一碗褐色的汤水，递给柳绵绵：“安神的，喝了吧。”
她接过碗，低头吹了吹热气。
老头看着她眼下青黑，叹了口气：“小丫头，带孩子比打仗难多了吧？”
“难是难。”她抿了一口药，皱了皱眉，“可也值得。”
这时阿宝在她背上动了动，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燕九霄手里的刀，忽然伸出手：“燕叔叔……这是给我的吗？”
燕九霄点点头，把刀放进他手里。
孩子握紧了，仰头问：“那你……是不是也要走了？要去别的地方？”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
燕九霄蹲下来，和他平视：“我不走。你要练刀，我还得教你。”
“那娘亲呢？”
“娘亲在哪，我就在哪。”
阿宝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他把木刀抱在怀里，脑袋一点一点又要睡着。
柳绵绵扶他在炕上躺好，顺手撩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张老太医拿来药膏，给她抹在阿宝手腕的淤青上——那是昨晚躲追兵时蹭的。
她刚包扎完，忽觉袖口一沉。低头一看，阿宝睡着了还抓着她的衣角。
燕九霄站在炕边，静静看着这一幕。他抬起右手，想替孩子掖被角，动作顿了顿，终究还是轻轻拉过薄毯，盖在他身上。
张老太医收拾药箱，低声说：“秦县令那边不会善罢甘休，朝廷的动静也得防着。”
柳绵绵点头：“我知道。”
“你们打算怎么办？”
她还没答，燕九霄先开口：“先稳住据点，等京城消息。”
“可万一……”
话没说完，院外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
三人同时抬头。
燕九霄眼神一凛，立刻起身走向门边。柳绵绵轻轻抽出阿宝手下的衣角，将他往里推了推，顺手抄起桌上的剪刀。
张老太医不动声色地把药罐挪开，露出底下藏着的一支银针。
门外的脚步声停在院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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