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再碰那株怪苗，只把布包往怀里按了按，转身去查西周的土坑。
可刚走两步，脚下一滑，踩进一个湿泥坑里——那坑圆而深，像是刚拔了什么粗根似的，可昨夜她收工前，这儿明明还立着那株最壮的白菜苗。
她心里一紧，西下扫了一眼，篱笆东角有道新裂的口子，地上拖着一道浅浅的泥痕，歪歪斜斜往村西去。她蹲下身，手指捻了捻泥，湿而不烂，露水未干，人走不久。
“阿宝！”她扬声喊，“燕叔叔呢？”
“在劈柴！”阿宝从屋后探出头，“他说今天要把柴堆齐了，省得夜里还得起来。”
柳绵绵快步走过去。燕九霄正拄着木棍，单腿站着，另一条腿微微曲着，手起刀落，把一段段木头劈开。他额角沁着汗，裤腿卷到小腿，那道旧伤红得发亮。
“别劈了。”她走近，声音压低，“苗丢了。”
他刀锋一顿，抬眼：“哪一株？”
“就那棵长得最快的，根扎得深，叶油亮的。”
他放下刀，一瘸一拐走到田边，蹲下看那坑。手指顺着泥痕滑了一段，又抬头望向篱笆缺口：“拖走的，不是拔。”
“谁会偷一棵菜苗？”阿宝蹦过来，瞪大眼，“又不能当饭吃！”
“能当钱吃。”柳绵绵冷笑，“我那苗浇的是特制肥水，长得快，抗病强，留了种能省多少种子钱？有人眼红了。”
燕九霄盯着泥痕，忽然伸手拨开草丛，指尖捏起半片蓝布纤维：“林家的料子。”
“又是她？”阿宝撇嘴，“上次踩地，这次偷苗，她是不是穷疯了？”
“不是穷。”燕九霄站起身，把布片递给她，“是怕。”
柳绵绵接过，眯眼看了看：“怕咱们种出好东西，抢她家菜摊的生意？可她家卖的都是蔫菜，谁买啊。”
“怕的不是菜。”燕九霄声音低下去，“是咱们能种出她种不出的东西。”
她心头一动，忽然想起昨夜那片蠕动的叶纹——那不是幻觉，是这苗真有异样。可现在苗没了，线索断了，人却不能停。
“你腿还能走夜路吗？”她问。
“能。”他答得干脆。
“那就守。”
傍晚，燕九霄拄着棍子绕田一圈。他在篱笆缺口处停下，蹲下看地上的脚印。左脚印深，右脚浅，步距短，像是右腿不便的人走的。他顺着拖痕一路往西，到村口铁匠铺前收住脚——王铁匠的学徒正蹲在墙根磨刀，穿的是灰布衫，脚上是草鞋，没蓝布，也没跛。
他没多看，转身往回走。
夜里，他藏在菜地北坡的灌木后。月光清亮，照得田垄分明。三更刚过，远处传来窸窣声。一人影从林家方向过来，矮胖，走路时右腿微瘸，手里拎个麻袋。那人到篱笆口停下，左右张望，没进田，只蹲下扒拉了几下泥地，又匆匆退了。
燕九霄没动。
等那人走远，他才起身，顺着脚印一路跟到村西林宅后墙。墙根下，半块沾泥的菜根被草草埋着，他扒出来一看，切口齐整，是刀割的，不是扯的。
他把菜根包好，塞进怀里。
天亮后，柳绵绵正蹲在空坑边比对泥痕，忽听村口传来喧哗。她抬头，见林翠娘带着两个仆妇站在晒谷场上，正指着王铁匠的学徒嚷：
“就是他！昨儿半夜鬼鬼祟祟往菜地跑，我亲眼瞧见的！偷了人家苗，还想赖？”
那学徒吓得首摆手：“我没去！我昨儿跟师父守铺子，门都没出！”
“你还嘴硬！”林翠娘尖声，“你穿灰衫，可地上留了蓝布，不是你栽赃是谁？”
柳绵绵冷眼看着，忽然扬声：“哟，林家娘子今儿倒热心，管起外头闲事来了？”
众人回头，见她提着个陶罐走来，燕九霄拄着棍子跟在后头，脸色冷得能结霜。
“我管的是贼。”林翠娘扭过头，“你家菜苗丢了，该报官，不该任人栽赃。”
“栽赃？”柳绵绵把陶罐往地上一放，打开布包，抖出那半片蓝布，“你说栽赃，那你倒说说，谁家仆人穿蓝布？”
林翠娘一僵：“……村头谁不穿蓝？”
“可这布是林家染坊特制，三寸宽，蓝中带青，别家买不到。”她冷笑，“你家阿福，今儿怎么没跟着你出来？”
“他……他病了。”林翠娘袖子一抖。
燕九霄忽然开口：“右腿旧伤犯了？”
林翠娘猛地抬头：“你胡说什么！”
“寅时三刻，他翻你家后墙，右脚落地重，左脚轻，拖着麻袋往这边来。”燕九霄从怀里掏出那半块菜根，“切口是刀割的，不是扯的。你家后墙根，还埋着半截根须。”
人群哗然。
林翠娘脸色发白：“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问阿福就知道。”柳绵绵慢悠悠道，“我那苗，喂的是特制肥水，加了苦参和石灰，吃了三天，guaranteed——啊不是，保准拉肚子。”
她话音刚落，人群后头一阵骚动。林家老仆阿福扶着墙踉跄出来，脸色蜡黄，裤裆湿了一片，一见众人目光，腿一软，扑通跪下：
“我招！是林娘子让我偷的！她说那苗能卖大钱，让我挖一棵回去试种……我昨儿半夜去的，可那苗根太深，我割了一截，拖不动……”
“闭嘴！”林翠娘尖叫。
阿福哆嗦着：“娘子，我今早泻了三回，肚子像刀绞……那苗……那苗真有毒啊！”
“毒？”柳绵绵笑出声，“那是驱虫肥，又不是砒霜。你吃它干嘛？”
阿福低头：“……我想着，剩菜根煮汤，省顿饭……”
众人哄笑。
林翠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绵绵：“你……你使妖术！那苗叶子会动！我亲眼见的！”
柳绵绵笑容一收：“你说啥？”
“昨儿夜里，我让阿福去瞧，他说那叶子背面有绿纹，像虫子爬！”
她心头一震，低头看向怀中的布包——那主苗的侧芽还在。昨夜她没敢多看，可那纹路，确实动了。
她抬眼，冷冷盯着林翠娘：“你让人偷苗，还敢编排我使妖术？”
“我……我没有！”林翠娘退后一步，“是阿福说的！”
“那你说，”柳绵绵逼近一步，“你让阿福去偷，是不是怕我种出好菜，抢你生意？是不是怕全村人都来跟我学种地，你那破摊子再没人光顾？”
林翠娘咬唇不语。
燕九霄忽然抬手，将那半块菜根扔到她脚边：“下次，别让瘸腿的来。”
人群静了片刻，忽有人低声说：“难怪我家菜种三年不出苗，原来得换个法子种……”
另一个老农也嘀咕：“那垄起得齐，沟留得巧，看着就透气……”
柳绵绵没再看林翠娘，只转身对燕九霄说：“回去吧，地该浇水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阿宝蹦蹦跳跳跟在后头。
快到院门口，柳绵绵忽然停下，从布包里取出那截侧芽，轻轻放进陶罐里，又浇了半碗水。
“娘，这苗真能长大吗？”阿宝凑过来问。
“能。”她盖上盖子，“只要根还在。”
燕九霄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院外那道被踩塌的篱笆。
“今晚，我守东角。”
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柳绵绵的手指轻轻抚过陶罐边缘，罐底一道细缝里，一抹暗绿纹路缓缓浮出，像活物般游动了一瞬，随即沉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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