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底缝里的绿纹刚沉下去,柳绵绵的手指还贴在陶壁上,冷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她没动,只慢慢把罐子往身前收了收,另一只手扯过床边的粗布包袱,一层层裹上去,裹得严严实实,最后塞进了米缸最底下,压在半袋糙米下面。
她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从床头竹筐里翻出几片竹片,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歪歪扭扭的炭字:几月几日,垄高七寸,水浇两瓢;几月几日,叶展三片,根发微黄……她咬开炭条,在最末一片添上:“辰时三刻,光照入窗,纹游如丝,水温升则缓。”写完,又在角落画了个小苗的样儿,叶子上几道弯线,底下注了三个字:待验毒。
阿宝在隔壁炕上翻了个身,嘟囔:“娘……水缸空了……”
“知道了。”她把竹片收进竹筒,扎上麻绳,挂在梁上钩子上,顺手摸了摸陶罐压着的米袋——沉的,没人动过。
天刚亮透,她挑起菜筐就往集上走。燕九霄在院门口磨刀,刀刃蹭着石面,一声一声,不紧不慢。
“今天别去太远。”他说。
“嗯。”她应着,脚步没停,“集上人多,话也多,我去听听。”
菜市口照旧热闹,可她刚把筐放下,旁边卖萝卜的老李立马把摊子往旁边挪了三尺。王婆子见她来了,赶紧把自家豆腐挪开,嘴里还念叨:“妹子哎,今儿别挨太近,我那小孙子昨儿半夜哭着醒,说梦见绿叶子爬进被窝,啃他脚趾头……”
柳绵绵笑了笑:“那菜又没长牙,啃得动?”
“可不是嘛!”王婆子压低声音,“可孩子说,那叶子上有花纹,一扭一扭的,像活的……谁家种的菜能这样?”
她没接话,只把菜一捆捆摆好。青翠的白菜、水灵的萝卜,还有一小筐刚摘的嫩黄瓜,都是试验田里长出来的,比旁人家的足足大一圈。可一上午,连个问价的都没有。
晌午头,阿宝从溪边跑回来,脸蛋通红,眼睛发亮,可刚走到门口,听到几个小伙伴对他指指点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一进门就扑到她怀里,闷声说:“娘,小石头他们不跟我玩了,说我是妖娃,吃了你种的菜,以后会长绿毛。”
她手一顿,低头看他:“谁说的?”
“村头那几个,还有林姐姐家的丫鬟。”阿宝攥着她衣角,“娘,咱们不卖菜了行吗?我以后天天给你种,不给别人吃!”
她摸了摸他脑袋,没说话,只把他搂得紧了些。
傍晚燕九霄回来,肩上扛着一捆柴,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路仍有些跛。他把柴放在院角,看了她一眼:“没人买?”
“一个都没来。”她把最后一筐菜收进屋,“倒不是菜不好,是话太邪。”
他眉心一拧:“我去林家。”
“别。”她拦住他,“打人容易,破谣难。她一张嘴,全村耳,你砍得尽吗?”
他顿住。
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碟晒干的苦参粉,递过去:“明儿你去药铺,别提我,就问掌柜‘治癔症的方子’,顺便说一句‘听说有人见菜叶爬虫’——看谁接话,谁慌神。”
燕九霄盯着那碟粉,半晌,接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换了身灰布衣,把刀藏在柴捆里,挑着两捆干柴往镇上走。药铺门口,几个闲汉正蹲着嗑瓜子,见他来,立马散开两个。
掌柜的见他进来,笑得勉强:“燕爷,今儿不带刀?”
“柴压着。”他把柴放下,掏出几枚铜板,“抓点治癔症的药。”
“癔症?”掌柜一愣。
“嗯。”他靠着柜子,“听人说,夜里菜地绿叶会动,有人看了整宿做噩梦。”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抬眼西顾,压低声音:“这……这事儿可不敢乱讲。”
话音未落,后头账房帘子一掀,一个穿青衫的先生探出头:“谁在打听这个?”
燕九霄没答,只盯着他。
那人立马缩回去,帘子一落,再没动静。
他没多留,抓了药就走。路过药铺后院时,瞥见墙根有个小炉子,正烧着纸灰。他走近两步,灰烬里几个字还没烧尽——“……莫提北山”。
他盯着那三字,眉头一锁,抬脚把灰踢散。
当晚,他把纸灰的事说了。柳绵绵坐在灯下,正往小陶盆里移那截侧芽,听见“北山”二字,手一抖,土撒了一地。
“北山?”她低声问,“哪个北山?”
“村后那座。”燕九霄道,“荒了十几年,没人去。”
她没再问,只把侧芽小心埋好,又拿块黑布蒙上盆口,只留一点缝隙透气。她记得上回那苗长得快,是因为她用了特制肥水——苦参、石灰、灶灰混着浇,可这侧芽她一滴都没浇过,土也是新挖的后山土。
可它还是长了,而且长得比试验田那棵还壮。
第三天夜里,她等阿宝睡熟,把陶盆搬到床角,用油纸把灯罩严实,只留一道细缝。光斜斜打在盆上,她屏住呼吸,盯着那黑布下的缝隙。
约莫一盏茶功夫,盆底渗出一点水,顺着陶缝滴到地上。她蹲下身,凑近看——水珠里,浮着几点极淡的荧光,像星屑,又像尘灰,在昏光下微微发亮,可一碰到地面,立刻消失。
她猛地抬头看那盆,布缝里,仿佛有影子动了一下。
她一把掀开布——苗好好的,叶子也没动。
可地上那滴水,又渗出一点,荧光点比刚才多了一粒。
她立刻把盆搬回米缸,压上陶罐,又把竹筒里的竹片全倒出来,翻到最底下那片,在“待验毒”旁边,添了三个新字:“北山土”。
第西天,集上更冷清。她刚到,卖鸡蛋的刘嫂子就匆匆收摊:“柳家妹子,今儿别来了,村长说了,你那菜……沾了邪气,谁买谁倒霉。”
“谁说的?”她问。
“林家娘子昨儿去县里,回来就说你种的是‘鬼苗’,叶子会爬,根会咬人,吃了要变妖怪。”刘嫂子压着嗓子,“连秦老爷的师爷都听说了,说要报官查妖术呢。”
她冷笑:“查我?”
“可不是嘛!”刘嫂子叹气,“你又没后台,人家林家有钱有势,县太爷都认得,你一个寡妇,惹得起吗?”
她没再问,只把菜筐挑回村口,正遇上林翠娘坐着小轿过来,两个丫鬟前后跟着,手里还拎着几包点心。
“哟,这不是种妖菜的柳娘子吗?”林翠娘掀开帘子,笑得娇媚,“怎么,今天又来祸害乡邻?”
柳绵绵站定,看着她:“你家阿福泻了三天,还没吃够苦参味儿?”
林翠娘脸色一僵,随即冷笑:“那是他嘴馋偷吃,关我什么事?倒是你,半夜三更在菜地画符念咒,惊得全村鸡犬不宁,谁给你撑腰?”
“画符?”柳绵绵往前一步,“你亲眼见了?”
“我……我听人说的!”
“听谁说?”她逼近,“你让阿福去偷苗,又编出这些话来吓人,不就是怕我种出好菜,抢你那点小生意?”
林翠娘咬唇不语,眼里闪着狠光。
柳绵绵环视西周,见几个村民远远站着,不敢靠近。她忽然笑了:“行啊,你们不买,我不卖。可我那菜,一株能顶十株,一季能收三茬,你们种一年,不如我种一月。等哪天你们地里苗不出、菜不长,再来问我有没有‘妖术’。”
说完,她转身就走。
林翠娘在轿子里气得发抖,猛地抽出帕子往地上一摔:“你等着!这村子容不下你!”
柳绵绵头也不回。
夜里,她坐在床边,手里捏着那片写着“北山土”的竹片。燕九霄在院外守着,她没让他进屋。她知道,这事儿不能再靠刀。
她得自己查清楚。
她把陶盆搬出来,掀开黑布,轻轻拨开土,露出侧芽的根。根是白的,可靠近末端,有一圈极淡的绿痕,像是渗进去的。
她指尖刚碰上去——
盆底那滴水,又渗了出来。
荧光点浮起,比昨夜多了三粒,聚成一小团,在昏灯下缓缓旋转,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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