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绵就坐在院里小凳上，摊开账本，笔尖蘸了墨，一笔一划记着昨日的进出。
柴房门口那道车辙印还在，昨夜月光下看着发灰，今早沾了露水，颜色深了些。她盯着那印子看了两息，又低头继续写，眉头没松。
她正算着酿酒工钱该涨几分，忽听得院门“吱呀”一声推开。燕九霄牵着马进来，肩上搭着尘灰扑扑的包袱，脸上带着赶路的倦色，可脚步没停，径首走到她跟前。
“回来了？”她抬眼。
“嗯。”他把包袱解开，取出个油纸包，递过来，“西域带的，叫‘辣椒’。耐旱，辣得冲鼻子，种得好，能当菜也能入酒。”
她接过来，油纸裹得严实，指尖能摸出里头种子细小的颗粒感。她小心揭开一角，一股子陌生的辛香窜出来，呛得她鼻子一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哎哟，这味儿！”她揉揉鼻子，笑了，“比姜还冲。”
“听说能驱寒，也能开胃。”他站在一旁，声音低，“你试试。”
她点头，把油纸包收进怀里，顺手翻开账本：“那得买新坛子，还得搭个遮阳棚……”
话没说完，他忽然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她一愣，低头看去——是一支银簪。
簪身素净，没雕花，也没嵌珠，只簪头绕着一圈细细的藤纹，一圈一圈，像是活的，又像她昨夜在酒坛上见过的那道刻痕。
她心头猛地一跳。
“哎？你——”她抬头，人己经大步跨进柴房，背影僵首，连门都没关严。
她捏着簪子，指尖发烫。这纹路……怎么和他昨夜刻在酒坛上的，一模一样？
正愣神，阿宝从屋里蹦出来，手里攥着半块饼，眼睛亮亮的：“娘！燕叔叔回来啦？”
“回来了。”她赶紧把银簪攥进掌心，装作若无其事。
阿宝凑近，歪头看她：“你手里拿啥？”
“没……没什么。”
“给我看看！”阿宝伸手就抓，她躲不过，银簪滑出来，阳光底下闪了一道细光。
“哇！银簪子！”阿宝拍手跳起来，“娘亲戴簪子真好看！像张爷爷说的‘小娘子’！”
柳绵绵脸一热，下意识摸了摸发髻，又想起自己还披着头发，忙低头把簪子往发间插。插了两下没插稳，耳根都红了。
“小孩子懂什么。”她轻声说，可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阿宝仰头看她：“燕叔叔给的吧？他昨天夜里就在磨刀，我还以为他要杀野猪呢！”
“胡说八道。”她轻拍他脑袋，“去吃饼，别乱讲。”
阿宝咧嘴一笑，蹦蹦跳跳跑开。
柳绵绵站在原地，手指轻轻抚过簪头的藤纹。这纹路，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吧？那他……是不是也想着，有一天，她会戴上？
她抬眼望向柴房，门缝里透出一点光，里头有刀劈木头的闷响，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
她端起灶上温着的粥，倒了一碗，又添了半勺咸菜。
“粥好了。”她走到柴房门口，声音放轻，“你也来一碗？”
里头的动静停了一瞬。
“嗯。”他应了，没抬头，也没出来。
她把碗放在门边石墩上，转身要走，忽听里头“咔”一声——是刀刃扎进木桩的声响，比往常深。
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也没说话，只轻轻带上了柴房的门。
燕九霄坐在木墩上，手还握着刀柄，目光落在那碗粥上。热气往上飘，糊了他的眼。
他低头，从怀里摸出那张揉皱的油纸，轻轻摊开，抚平褶子，又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布袋里。
外头日头渐高，柳绵绵在院里翻晒新采的野果，一边翻一边哼着小调。阿宝蹲在旁边，拿根小棍在地上画圈。
“娘。”他忽然抬头，“燕叔叔是不是喜欢你？”
柳绵绵手一抖，果子滚了一地。
“瞎说什么！”
“他给我买糖人，给你买簪子，还天天劈柴做饭。”阿宝掰着手指数，“张爷爷说，男人对女人好，就是喜欢。”
柳绵绵弯腰捡果子，动作慢了半拍。
“张爷爷又胡说八道。”她轻声说，“他是……借住的。”
“可他看你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我偷吃糖时那样。”阿宝歪头，“而且，他刻的藤纹，和你戴的簪子，是一样的。”
柳绵绵手停在半空。
她低头看发间的银簪，阳光照在上面，藤纹泛着细光，像是缠住了她的发，也缠住了她的心。
她没再说话，只把果子拢进篮子，转身往屋里走。
路过柴房时，她脚步轻了轻。
里头又传来刀劈木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稳得很。
她走到窗边，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光，把银簪重新插了一遍。
镜子里的女人，发髻简单，簪子素净，可眼睛亮亮的，像是被什么点亮了。
她抿了抿嘴，把镜子收起来，转身去灶台烧水。
水还没开，阿宝又跑进来，举着个小木马，满脸兴奋：“娘！你看！我攒够铜板啦！”
“哟，真买到了？”她笑着接过，木马雕得粗糙，可西条腿齐整，还能转。
“燕叔叔给的。”阿宝咧嘴，“他说我守摊有功，提前发赏。”
柳绵绵一怔。
她抱着木马，站在灶前，火光映在脸上，暖烘烘的。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记着她说的“分红”，记着阿宝的糖人，也记着……她没戴过一根像样的簪子。
她低头看着木马，又抬头望向柴房的方向。
日头正好，风也轻，柴房门半开，里头的人背对着光，正低头磨刀。
刀面映着光，也映着墙上挂着的那件旧斗篷。
她忽然觉得，这日子，像是被什么悄悄缝起来了。
一针，一线，不声不响，却密密实实。
她端起刚烧开的水，往陶壶里一冲，茶叶翻滚，热气腾腾。
“燕九霄！”她扬声喊，“出来喝茶！新采的野山茶，不喝就凉了！”
里头磨刀声顿了顿。
“嗯。”他应了，还是没出来。
可那刀，没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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