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院里还浮着一层薄雾，柳绵绵蹲在灶前吹火，火苗蹭地窜起，燎了她一缕额发。她抬手拍了拍，没吭声，只把锅里的粥搅了搅。
昨夜那盏柴房的灯，亮得久，灭得也久。她没再看第二眼，可心里那根线，绷得比晒豆角的麻绳还紧。
燕九霄从柴房出来时，肩上搭着旧布巾，手里拎着扫帚，像往常一样扫院角的落叶。他扫得慢，一下一下，像是在数着地上的石子。
柳绵绵端着粥碗从厨房出来，顺手把账本摊在堂屋小桌上，特意把那页写着“纹银”的地方翻在外面。她没说话，只把碗放在他常坐的位置，热气往上冒，糊了纸角。
他扫到门槛边，目光扫过账本，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扫。
阿宝揉着眼睛从里屋跑出来，小揪揪歪在脑门上，瞅了瞅娘亲，又瞅了瞅燕叔叔，小声问：“娘亲，燕叔叔……是不是不高兴了？”
柳绵绵伸手给他理了理衣领，笑了笑：“没呢，天冷，人都不爱说话。”
燕九霄扫完最后一堆叶子，把扫帚靠墙，转身进了屋，拿起水瓢去井边打水洗脸。
阿宝背起小布包，里头装着半块饼和几页破旧的字帖。他仰头看柳绵绵：“娘亲，我要去学堂了。”
柳绵绵摸了摸他的头：“去吧，听先生话，别和人吵。”
阿宝点点头，蹦跳着往村口跑。
燕九霄站在井边，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衣领上，他望着阿宝的背影，站了片刻，忽然转身回屋，取了件厚实的旧外衫，大步追了出去。
柳绵绵在灶台边剁菜，听见脚步声回头，人己走远。
阿宝刚进学堂院子，就被几个穿绸衫的娃娃围住。
“哟，这不是柳家那野崽子吗？”一个胖小子叉着腰，“你娘昨儿卖酒，可把银子赚够了？”
阿宝攥紧书包带子，低着头：“我没野，我娘是正经人。”
“正经人？”另一个瘦高个嗤笑，“那你爹呢？你爹在哪儿？你连爹都没有，还装什么清高？”
“我……我有！”阿宝声音发抖，“我有爹！”
“谁啊？”胖小子凑近，咧嘴笑，“你娘改嫁都没人要，你还能蹦出个爹来？”
阿宝猛地抬头，眼眶通红：“燕叔叔就是我爹！”
哄笑声炸开。
“哎哟哟，燕九霄是你爹？他住你家，是你娘的相好吧！”
“没爹的崽，野种！”
阿宝咬着嘴唇，转身就往外跑。
他一路哭着冲到村口，蹲在石墩上抽抽搭搭。冷风一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燕九霄赶到时，正看见他缩成一团，肩膀一耸一耸。
他蹲下来，声音低：“怎么了？”
阿宝抬头，满脸泪痕：“他们……他们说我没爹……骂我娘……”
燕九霄沉默，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
“你想有爹吗？”他问。
阿宝拼命点头。
燕九霄看着他，眼神沉了沉，伸手拍了拍他肩：“那就喊。”
阿宝抽着气，抹了把脸，突然站起来，冲着空荡荡的村道大喊：“燕叔叔是我爹！燕叔叔是我爹！”
声音在清晨的山坳里撞了几撞，又落回来。
燕九霄身形一僵，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伸手揉了揉阿宝的脑袋，然后脱下外衫，披在他身上：“走，我送你回去。”
学堂门口，先生正捧着书卷站在廊下。
燕九霄一手牵着阿宝，一手按在腰侧短刀上，一步步走来。
先生皱眉：“这位郎君，学堂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燕九霄没看他，只把阿宝的书包递过去，声音低沉：“进去，谁惹你，回来告诉我。”
阿宝仰头看着他，忽然大声道：“先生！我爹送我来的！”
满院子娃娃都愣了。
先生脸色一变，目光在燕九霄脸上来回扫视——剑眉，左眉带疤，身形挺拔如松。
燕九霄没回头，只抬起右手，向后轻轻挥了挥。
那是阿宝教他的“再见”。
他转身走了，步伐沉稳，背影像山。
先生盯着那道身影，首到消失在村道尽头，才缓缓合上书卷，转身回屋，从柜中取出信纸，提笔写道：“燕姓男子，年约二十八，左眉有疤，佩短刀，与柳氏幼子以父子相称，行迹殊为可疑。谨报县衙备案，望速查。”
柳绵绵是在井边听李婶说的。
“哎哟，你家阿宝可出名了！在学堂喊燕九霄是爹，还让人家送上学！那气势，跟个将军似的！”
她手里的木桶“咚”地磕在井沿上。
回了家，她坐在门槛上，望着那扇柴房的门，低声嘟囔：“你连谎都不圆了……就这么认了？”
阿宝跑回来时，满脸兴奋，扑进她怀里：“娘亲！燕叔叔送我上学了！他们都不敢笑话我了！我还大声告诉先生，他是我爹！”
柳绵绵抱着他，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嗓音有点哑：“那你……高兴吗？”
“高兴！”阿宝仰起脸，眼睛亮亮的，“我有爹了！我再也不怕他们说我没爹了！”
她眼眶一热，把脸埋在他发顶，没说话。
夜里，燕九霄又在柴房外磨刀。
她端了碗姜汤，走到门槛边，轻轻放下：“今天……辛苦你了。”
刀声停了。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嗯。”
她没走，就站在那儿，看着碗里腾起的热气慢慢散开。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风把院角的枯叶卷起来，打着旋儿。
她忽然想起阿宝喊“爹”时的样子，想起燕九霄按在刀上的手，想起他挥手时那一下迟疑。
她转身要走，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燕九霄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那件阿宝穿过的外衫，低声问：“他……今晚，能睡安稳吗？”
柳绵绵回头，月光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暗。
“能。”她说，“有爹的孩子，都睡得安稳。”
他没再说话，只把外衫叠好，放进柴房角落的旧箱子里。
那箱子原本空着，现在多了件孩子的衣服，还有一支没用完的炭笔——是阿宝昨天画画剩下的。
燕九霄关上门，重新坐下，磨刀石又响起来。
一下，一下。
比往常慢。
柳绵绵站在院中，听见磨刀声里，夹着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转身回屋，从柜子里取出账本，翻开新的一页。
笔尖蘸了墨，悬在纸上。
她没写“支出”“收入”，也没写“纹银”。
她写了三个字：
“燕家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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