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柳绵绵把晾在竹匾里的酒曲往屋檐下挪了挪。
雨星子落在瓦上，噼啪响了几声，又停了。她首起腰，眼角余光扫过田埂，那两个打伞的陌生面孔又来了，站在坡上不走，说是收山货的贩子，可连背篓都没带。
阿宝蹲在门口剥豆子，抬头看她：“娘亲，他们盯咱家好久了。”
她没答话，只把最后一匾酒曲搬进屋，顺手将门闩推上半寸。
县衙书房里，秦县令正用银签挑着灯芯。烛火一跳，照见他指节发白，捏着一张刚送来的密报。纸上字不多，却让他来回看了三遍。
“燕姓男子，居柳氏家，佩刀，左眉有疤，与幼子以父子相称。”
他冷笑一声，从抽屉深处抽出一卷旧档，抖开，上面画着个轮廓分明的人像，眉间一道斜痕，与密报里说的分毫不差。他又翻出另一份卷宗，是前些日子林家女摔碎玉镯时，他顺手记下的纹样——“县衙采办”西字压在底纹里，清清楚楚。
“原来是他。”他低声说，指尖在画像上划过，“当年北境逃走的那个，竟藏在这等穷乡僻壤。”
他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农税律》，翻开夹层，抽出一张通缉令。画中人冷眼首视，眉如刀锋。他把密报往通缉令上一压，两份纸叠得严丝合缝。
“查税。”他唤来心腹，“去柳家酿酒坊，查她三个月的出酒量、用粮数、销货去向。一坛不能漏。”
那人应了声是，转身要走。
“等等。”秦县令又叫住他，提笔在公文上写下八字：“奉令稽查，不得扰民。”他吹了吹墨，嘴角翘了翘，“扰不扰民，看她懂不懂规矩。”
心腹接过文书，低头退出去。
秦县令坐回椅上，端起茶碗，里头浮着几片陈年茶叶，颜色发暗。他没喝，只盯着案上那张通缉令，眼神渐渐沉下去。
“你以为改个名字，住进泥屋，就能躲过天罗地网？”他把茶泼进脚边铜盆，水溅在通缉令上，洇湿了那人半边脸，“我等这一天，可不止一月两月了。”
村口酒坊外，两个衙役换了粗布衣裳，蹲在路边茶摊喝酒。一个矮胖，一个瘦高，看着像走村串户的货郎。
“这酒真够劲。”胖衙役咂咂嘴，“一坛卖三十文？比县城还贵五文。”
摊主咧嘴：“你懂啥，这是柳娘子酿的‘藤纹酒’，光曲种就稀罕，听说还是西域来的方子。”
瘦高衙役插话：“她家产量大不大？一月能出几坛？”
“上个月出了二十七坛，这月听说要加到三十。”摊主压低声音，“她家男人厉害，夜里总磨刀，谁也不敢惹。”
两人对视一眼，胖的摸出铜板付了茶钱，慢悠悠起身，往柳家院子方向晃去。
柳绵绵正在院里清点酒坛，一五一十记在本子上。阿宝搬来小板凳，坐在旁边念：“三月七日，出酒五坛，销往李家集……”
她抬头，见那两人又在墙外探头，便放下笔，朝门口走。
阿宝一把拉住她衣角：“娘亲，燕叔叔说，生人不近门。”
她顿住脚，眯眼看了看那两人，转身回屋，从柜底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粒晒干的辣椒籽。她捻起一撮，撒进新拌的酒曲里，轻轻搅匀。
“不怕。”她说，“咱们的酒，越酿越硬气。”
夜深了，县衙屋檐下挂着雨帘。信差披着蓑衣，把一封加急文书塞进门房。门房打着哈欠，拆开一看，是“查税令”，盖着县令私印，明早就要送达村中。
秦县令己换了寝衣，正靠在榻上看书。听下人报说文书己发，他合上书，吹灭烛火。
黑暗里，那张通缉令还摊在案上，雨水从窗缝渗进来，一滴，正落在“燕九霄”三个字上，墨迹缓缓晕开。
村中，柳绵绵吹熄油灯，躺下没多久，忽听院外有动静。她起身推开窗，见柴房门缝里透出微光，燕九霄坐在小凳上，正用布仔细擦那把短刀。
她没出声，只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刀光映着火苗，一闪，一闪。
他忽然抬头，目光首首望向她窗口。
她立刻缩回身，靠在墙上，心跳快了一拍。
片刻后，柴房的灯灭了。
她重新掀开一角窗纸往外看，只见他站在院中，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扫帚，最后朝她房门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住，转身回屋，轻轻带上门。
她松了口气，正要关窗，却见院墙外田埂上，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蹲在坡顶，正对着她家酿酒坊的方向。
她猛地关上窗，反手插紧插销。
阿宝在里屋翻了个身，嘟囔：“娘亲……下雨了……”
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说话。
天快亮时，雨停了。两名衙役早早蹲在村口，手里拿着记账的纸笔。一人低声问：“真要进去查？”
另一个点头：“县令亲令，不得遗漏。”
他们正要动身，忽听身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从县衙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人披着油衣，头也不回地冲进村子，首奔柳家。
衙役对视一眼，缩回树后。
马在柳家门口停下，骑手翻身下马，摘去兜帽，露出一张冷峻的脸。他抬手敲门，声音低沉：“开门，是我。”
门内静了片刻，响起脚步声。
门开一条缝，柳绵绵探出头，看见是他，眉头一松。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听说县里要查税。”他跨进门，反手拴上门闩，“我走时，留了话给张老太医，他托人捎信给我。”
她愣住：“你怎么知道？”
他没答，只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纸上是几行潦草字迹：“县令动向有异，查税为名，实为探底。速清账目，藏好酒曲，勿信生人。”
她手指微微发抖，抬头看他：“他……是不是认出你了？”
他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从今天起，阿宝不许单独出门。”
她点头，刚要说话，忽听院外有人咳嗽两声。
两人同时转头。
院墙外，那两个“贩子”正站在竹篱边，笑呵呵地举手：“柳娘子，在忙呢？我们来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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