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晨光刚爬上窗棂，柳绵绵正蹲在灶前拨弄柴火，锅里的粥咕嘟冒泡，她眼角一跳，听见院外传来马蹄踏地的闷响。
她没抬头，只把锅盖轻轻一合，站起身掸了掸裙角。
阿宝从后屋探出小脑袋：“娘亲，是燕叔叔回来了？”
“不是。”她低声说，顺手把孩子往里屋推，“去喂鸡，别出来。”
阿宝眨眨眼，到底听话地缩了回去。
门外脚步声近了，三个人影影绰绰立在柴门前。领头的是王五，县衙的差役头目，腆着肚子，腰间刀鞘拍得腿侧啪啪响。他身后两个随从，一个捧着册子，一个空着手，眼神乱扫，像在找值钱物件。
柳绵绵迎出去，脸上带笑：“哟，王差爷今儿怎么得空？可是县太爷又惦记上我家那坛陈年米酒了？”
王五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牙：“柳娘子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过今儿不是来讨酒的，是公事。”他从袖里抽出一张纸，抖得哗哗响，“上头新颁的‘特别经营税’，你这饭馆、田产、酿酒坊，都得缴。”
“特别经营税？”柳绵绵眉梢一挑，接过那纸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三十两。
她去年全年进项拢共才西十两出头。
“往年可没这税目啊。”她把纸还回去，语气依旧轻快，“敢问是哪位大人批的？可有户部的印？”
王五一噎，咳嗽两声：“上头的事，咱们当差的哪懂？反正令下如山，三日内不缴，封店抄家，按律办。”
柳绵绵不恼，转身进屋端了三碗粗茶出来，笑盈盈递上：“差爷跑一趟辛苦，喝口茶润润喉。这税嘛，我一个小妇道人家，哪敢不遵？可您也得让我喘口气不是？总得翻翻账本，算算家底。”
王五接过茶，吹了吹，斜眼瞧她：“算什么算？你那点破账，还能翻出金子来？”
“那可说不准。”她笑，“上月卖酒还赚了七两净利呢，您要不信，我账本就在这儿。”说着，真把账本从柜子里取了出来，啪地摊在桌上。
王五狐疑地翻开，一页页翻过去。柳绵绵站在一旁，指尖悄悄捻着袖中那页纸——昨夜她就把“铁器、刀具、马鞍”那页抽了出来，夹在袖里，就怕真有这么一遭。
果然，王五翻到那页原该在的地方，眉头一皱：“这呢？这一页呢？”
“哪一页？”柳绵绵装傻，“哦，你说记盐的那页？前日阿宝拿去折纸船了，烧灶的时候顺手扔了。”
“盐？”王五眯眼，“你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燕’字也能当‘盐’？”
柳绵绵噗嗤一笑：“王差爷，您可真会认字。我一个粗人，记账图快，哪分得清那么多？再说了，我家燕……燕婶子，是隔壁卖豆腐的，赊了我两斤粗盐，记她名下罢了。”
她顺手翻到酒坊收支页，指着数字：“您瞧，上月净利七两，刨去柴米油盐、工钱损耗，剩五两都难。三十两税？我卖房卖地也不够啊。”
王五哼了一声，把账本往桌上一摔：“少在这哭穷！你这饭馆天天排队，酒坊日日出酒，县太爷都听说了，说你这叫‘隐匿资产’！”
柳绵绵脸一沉：“县太爷听谁说的？林翠娘？她上月卖烂菜被我揭了底，怀恨在心，满嘴胡吣，您也信？”
王五脸色变了变，到底没接这话，只挥手：“少废话！三日之内，三十两，一分不能少。不然——”他拍了拍刀柄，“别怪咱们不讲情面。”
柳绵绵没接话，只默默从篮子里拿出几个熟鸡蛋，塞进他怀里：“差爷辛苦，给孩子带回去吃。”
王五一愣，到底没推，揣进怀里，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三人转身走了，马蹄声渐渐远去。
柳绵绵站在门口，首到人影看不见了，才缓缓关上柴门，反手靠在门板上，呼出一口气。
屋里，燕九霄从里间走出来，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柳绵绵深知这张记录着某些敏感交易的纸若被王五发现，必将惹来大麻烦，于是从袖中抽出那页纸，走到灶前，塞进半燃的柴火堆里。火苗一窜，纸角卷起，黑灰打着旋儿飞上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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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霄点头，手一首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她抬眼看他：“别慌。天塌不下来。”
他没应，只盯着那灶膛里烧尽的灰，半晌才道：“你不必一个人扛。”
“我知道。”她笑了笑，“可你现在露不得脸，我得替你撑着。”
屋里静了片刻，门后传来窸窣声。
阿宝探出小脑袋，眼圈红红的：“娘亲，我们会被抓走吗？”
柳绵绵走过去，蹲下把他搂进怀里：“不怕。有娘在，有燕叔叔在。”
阿宝抽了抽鼻子，小声说：“那……那我以后不乱花钱了，饭票也不买了，省下来交税。”
柳绵绵鼻子一酸，揉了揉他脑袋：“傻孩子，饭票是咱们的护身符，不能停。明天照常卖，一张都不能少。”
阿宝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娘亲，燕叔叔的刀……是不是不能让人看见？”
柳绵绵一僵，抬眼看向燕九霄。
他站在灶边，火光映在脸上，半明半暗。听到这话，他缓缓松开刀柄，只说了句：“刀在柴房，埋进墙角土里。”
“好。”她应下，转身去翻柜子，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最后十两银子，分两处藏。一半塞进米缸底，一半缝在阿宝的袄子里。”
阿宝瞪大眼：“藏我这儿？”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飞快地缝着，“谁搜一个五岁娃的衣裳？”
燕九霄看着她忙活，忽然道：“若真封店，饭馆的客人……”
“放心。”她头也不抬，“三十张饭票，每张抵十五文，他们花了钱，自然会替咱们说话。秦县令再狠，也不敢惹众怒。”
她说完，把针线咬断，拍了拍手：“行了。现在，咱们得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音刚落，院外又传来脚步声。
三人同时一僵。
柳绵绵迅速把布包塞进米缸，转身去掀锅盖，锅里粥还在冒泡。
燕九霄退进里屋，身影一闪不见。
阿宝乖乖坐到桌边，拿起小木勺，假装喝粥。
柴门被轻轻推开，李婶探进头来，压低声音：“绵绵，税吏走了？”
“走了。”柳绵绵舀了碗粥递过去，“李婶，您来得正好，尝尝今早的米香不？”
李婶接过碗，叹口气：“三十两啊……这哪是收税，这是要命。”
“可不是。”柳绵绵冷笑，“林翠娘昨儿还说，她爹只交了二两，凭什么我交三十？”
“她爹那破豆腐坊，哪能跟你比？”李婶一拍桌子，“你这饭馆救过多少人？去年旱灾，你施粥半个月，谁不念你的好？”
柳绵绵没接话，只低头搅着粥。
李婶忽然压低声音：“我男人今早在县衙外听见了，说是秦县令亲口说的——‘柳氏不除，民心难控’。”
屋里一静。
柳绵绵抬头，笑了笑：“那他可得加把劲，我这小身板，还挺得住。”
李婶摇摇头，把碗放下：“我走了，回头带人来买饭票。”
她刚走，柳绵绵转身进屋，从床底拖出个小木箱，打开，里面是几包种子——改良的稻种、高产的豆种，还有她亲手培育的抗寒菜种。
她摸了摸种子袋，轻声道：“只要地还在，种下去，就饿不死人。”
燕九霄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抬头，冲他一笑：“怕什么？咱们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他没笑，只慢慢走过来，蹲下，和她一起看着那箱种子。
阿宝蹭过来，小手也伸进去摸了摸：“娘亲，这些能长出好多好多饭吗？”
“能。”她合上箱子，拍了拍灰，“比税吏要的，多多了。”
她站起身，走到灶前，掀开锅盖，热气扑面。
“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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