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绵把碗筷摞进木盆，故意扬高声音：“明儿加个辣子炒豆腐，阿宝想不想吃？”
阿宝坐在小板凳上晃着腿：“想！”
她拿抹布擦桌，眼角扫过院角那棵老槐树——方才燕九霄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插进地里的桩子。她没喊他，只把油灯往窗台挪了挪，好让光洒得远些。
风从门缝钻进来，灯焰晃了晃。
下一瞬，院墙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嗒”，像是瓦片被踩松了边角。
她手一顿，没抬头，继续擦着那张早己发亮的桌子。
燕九霄贴着墙根走，脚步比猫还轻。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来回踱步，腰间挂着县衙的铜牌。他蹲在田埂后头，听了一会儿，两人说话声断断续续飘来：“……上头盯得紧，夜里也得轮着看。”“可不是，那寡妇要是真藏了人，咱们可都得吃挂落。”
他眯眼，从袖中摸出一撮土，指腹碾碎，扬手一撒。风把土末吹向那两人，其中一人抬手挡脸，咳嗽两声。就这一瞬，燕九霄己绕到另一侧，翻过矮墙，像片叶子落进夜色里。
县衙后院比平日多了两班巡更，灯笼走动的路线歪歪扭扭，不像往常那样规整。他知道，这是有人特意打乱节奏，防的正是他这种人。
他伏在屋脊上，耳朵贴着瓦缝。更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数着步子，七、八、九——第十步时，院角水缸后头传来衣料摩擦声，是暗哨换岗。等那灯笼拐过回廊，他抽出腰间短刀，刀背勾住檐角飞爪，轻轻一甩，铁钩咬住横梁。绳子绷首，他借力腾身，翻上屋顶，顺势滚进后院晾衣绳后头。
衣服在风里轻轻晃，他顺着绳子滑下，脚尖点地，没发出半点响。
秦县令的书房在东厢，门缝底下一丝光也没有，可他鼻尖一动——有松烟墨混着陈年樟脑的味儿，还带着点没散尽的暖意。有人刚走。
他贴墙挪到窗边，手指在窗纸上轻轻一戳，小孔透出内室轮廓。书案上空空如也，笔架歪着，砚台盖没合。他撬开窗闩，翻身进去，落地时膝盖微屈，卸去声响。
屋里静得能听见香炉里余烬崩裂的轻响。他蹲下，拨开炉灰，指尖触到半张焦纸。
他一点点掀开，灰屑簌簌落下。
“……北境逃将燕九霄……画影图形……赏金千两……”
字迹烧得只剩半截，可那“千两”二字还完整，墨浓得像是刚写上去的。
他盯着那几个字，瞳孔缩成针尖。
袖中火折子一亮，他将残纸凑近，火舌舔上去，纸角卷曲、发黑、化成灰。他没烧完，故意留了一小角焦边，塞进香炉底下的石缝里——石面有道旧裂纹，正好卡住。
他起身环顾，书案抽屉上了锁，可锁扣边缘有新鲜划痕。他从发髻里抽出一根细铁丝，探进去拧了两下，“咔”一声，开了。
里面是张舆图，摊到北境一带，几处关隘用朱砂圈了又圈。边上压着半页公文，写着“三日内上报藏匿窝点，迟者同罪”。
他把东西原样放回，锁好抽屉，正要离开，忽听外头马厩传来一阵响动。
他闪身到窗边，掀条缝往外瞧。两个衙役正往一匹马上绑鞍，那马打着响鼻，蹄子刨地。看鞍韂样式，是快马传信用的轻鞍。
他眯眼，悄无声息翻出窗户，顺着墙根摸到马厩后头。月光被云遮了大半，他蹲在草堆后，等那两个衙役进屋取缰绳，立刻上前，抽出短刀，刀尖一挑，马鞍肚带“嗤”地断了半截。他收刀，退后三步，顺手从墙头抓了把青苔抹在刀刃上，再甩手擦净。
那马不安地晃头，鞍子歪了，一时看不出毛病，可跑不出十里就得滑鞍。
他转身往院墙走，路过大门时，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边缘磨得极薄。他蹲下，借着门缝漏出的光，在门槛外侧石砖上轻轻一划——极细的一道痕，不仔细看，当是风雨磨的旧印。
回到村外，他沿着田埂疾行，影子在稻秧上一掠而过。
庄子门口，柳绵绵还在灯下缝补。针线在布上穿来穿去，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院门。
他翻墙进来，落地无声。
她手一抖，针尖扎进指腹，血珠冒出来。她没吭声，把手指含进嘴里，抬眼看他。
他站在槐树底下，黑衣沾了露水，肩头湿了一片。
“回来了？”她低声问。
他点头，走近两步，从怀里掏出块叠得方正的粗麻布，递给她。
她接过来，展开——是半块烧焦的纸，边缘参差，像被火啃过。
她盯着那“千两”二字，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马厩有快马备鞍。”他声音压得极低，“传信的。”
她手指一紧，把纸攥成团，塞进袖里。
“你动了什么？”
“鞍带。”
“会查出来吗？”
“不会。”
她点点头，把针线收进笸箩，起身进屋，从米缸底摸出个小布包，倒出几枚碎银。
“明早我去镇上，买些粗盐和酱菜。”
“别去。”
“得去。”她抬头，冲他笑了笑，“我柳绵绵的饭馆，不能因为几个铜臭小吏就关门。”
他盯着她，半晌，伸手把她袖口那团焦纸抽出来，重新折好，塞进自己贴身衣袋。
“夜里风大。”她忽然说，“下次……带件厚的。”
他没应，只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柴房。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针——针尖还沾着血，像颗红米粒。
她把针放进针线盒，合上盖子。
西边天际，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漏下来，照在院角那把扫帚上。扫帚柄斜靠着墙，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断了的枪。
燕九霄在柴房角落蹲下，从墙缝里抠出一把土，指腹碾了碾。土里混着几粒稻壳，是他前日教阿宝筛种时留下的。
他把土撒回地上，伸手摸向墙角——那把短刀就埋在土里，刀柄朝上，只露一寸乌木。
他没出，只用指尖碰了碰那截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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