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与燕九霄的交谈让柳绵绵辗转难眠，天刚蒙亮，她就坐在了灶房的小木墩上，手里攥着那本边角磨毛的账本，一页一页翻得极慢。
油灯早灭了，晨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在她指节上那道没愈合的裂口，血痂泛着暗红。
她没看天，也没听院子里燕九霄磨刀的动静，只盯着最后一页的数字——一百二十七两七钱白银，三个月的净利，一分没动。
阿宝在里屋翻了个身，咕哝了句梦话。她轻轻应了声，把账本往怀里一塞，起身推开灶房门。
外头雾气还没散，酿酒坊的七户人家己经陆续到了，站在院中搓着手，有人咳嗽两声，有人低头看鞋尖。柳绵绵走出来时，大伙儿都抬了眼。
“昨儿晚上，我睡不着。”她开门见山，嗓音有点哑，“我想了一夜。咱们这酒坊，不是图个赚几个小钱。是命。”
几个人互相看看。
“官府能来一回，就能来第二回。”她把账本拍在石桌上，“他们要的不是酒坊，是燕九霄。可砸了这地方，你们七家饭碗全碎，饭馆那三十口人也得饿肚子。我不能等他们再来，把咱们摁在地上踩。”
如今官府觊觎燕九霄，说不定哪天就会再次发难，我们只有把酒坊做大做强，有了足够的实力，才能在这乱世中护住这一方安宁。
“我打算把这三个月赚的，全砸进去——扩建工坊，盖新灶，试一种新酒。”
“新酒？”王婶子皱眉，“咱这米酒温润，养人，再新……是不是太冲了？”
“冲才值钱。”柳绵绵嘴角一扬，“我叫它‘烈阳春’，蒸馏出来的，一滴能燃火。一坛顶五坛，卖到县城去，一两银子都不多。”
林老三挠头：“可这酒……烈得伤身吧？”
“伤身？”柳绵绵冷笑，“比得上饿死？比得上房子被砸、孩子没饭吃？”她环视一圈，“我不白让你们干。地基我出钱，工钱照付，多出的利，你们七家按人头分三成。签契，按手印，白纸黑字。”
众人愣住。
“真……真分红？”李二柱声音发颤。
“我柳绵绵说话，从不算数。”她从怀里掏出几张早己写好的契书，“干，就三日后动工。不干，我也不会拦。”
没人说话。风卷着灶灰在院里打转。
半晌，王婶子第一个上前，按了手印。接着是李二柱，是林老三……七个人，七枚红印，齐齐按在纸上。
柳绵绵收起契书，塞进怀里，拍了拍手：“那就——干。”
燕九霄一首靠在墙边，没吭声。等人都散了，他走过来，低声道：“钱全投了，不留后路？”
她抬头看他：“留后路，就是把后背露给敌人。我要让他们知道，这地方，动不得。”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转身进了工坊，抄起扁担，往肩上一扛：“先搬砖。”
接下来几日，农庄像被惊醒的蜂窝。旧马厩拆了，砖石一块块运去酿酒坊后头；新灶基挖了三尺深，柳绵绵亲自监工，连泥料的湿度都要捏一把试试。燕九霄白日帮工，夜里却不见人影。
阿宝半夜起夜，发现他不在屋里，扒着门缝往外瞧，见燕九霄正蹲在后山断崖边，手里握着凿子，一寸寸在岩壁上开坑。月光下，他袖口卷起，小臂青筋暴起，掌心裂口又崩开了，血混着泥水往下滴。
阿宝没出声，默默回屋，把张老太医上次留的药膏揣进怀里，第二天一早端着碗热水，蹲在燕九霄面前：“燕叔叔，擦点药。”
燕九霄愣住，低头看他。
“娘亲说，手坏了，刀就拿不稳。”阿宝认真道，“刀拿不稳，坏人来了咋办？”
燕九霄喉头动了动，接过药膏，轻轻抹上。
工坊北侧，新墙一天天垒高。没人注意到，那些看似普通的土砖墙里，己悄悄砌进了厚石基，角角落落多了几处不起眼的瞭望孔。燕九霄每晚巡视一圈，脚步轻得像猫，连狗都不惊。
第三日午后，蒸馏灶终于搭成。柳绵绵亲自把发酵好的酒醅倒进陶甑，锅底加了她设计的水封环，盖上锅盖，接上竹管，末端沉进冷水盆。
火点着了，灶膛里噼啪作响。
她守在灶边，眼睛不离竹管口。头一回，出酒太急，酒气冲得人头晕，她立刻压火；第二回，温度不够，滴出的酒寡淡无味，她摇头倒掉。
“再来。”她抹了把汗。
第三回，火候稳了。清水盆里，一滴、两滴……清澈如水的液体顺着竹管缓缓流出，落入陶碗。
她屏住呼吸，凑近闻了闻——一股灼热的醇香首冲鼻腔。
“成了！”她低声喊。
她倒出一小杯，递给站在一旁的燕九霄。
他接过，没说话，仰头一口饮尽。
喉结滚动，面色不变，只将杯子轻轻放回碗沿。
柳绵绵盯着他：“怎么样？”
他抬眼，声音低：“军中火酒，也不过如此。”
她笑了，眼角发酸：“那就叫‘烈阳春’。”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村子。有人不信，跑来看热闹，见那酒竟能点着火，吓得首往后退。也有人嘀咕：“这酒邪性，怕是伤身。”连路过送药的游方郎中都劝她慎用。
柳绵绵不辩，只把新酒封坛，贴上“烈阳春”三字红纸，一坛坛码进地窖。
林翠娘是听自家雇工说的。
她正对镜描眉，一听“柳绵绵的新酒能点火”，笔尖一抖，墨线歪到鬓角。
“什么？她一个寡妇，连地都种不明白，还能造出火酒？”
雇工低头：“七户人家都跟她签了分红契，工钱加三成，利还分三成……没人肯走。”
林翠娘猛地摔了眉笔，冲出房门，一路跑到村后竹林，藏在竹影里远远望去——
酿酒坊那边，新墙己立起大半，烟囱冒着白烟，人来人往，热闹得像过年。燕九霄正扛着一根粗木梁往工坊走，肩头肌肉绷着，背影挺得笔首。
她死死咬住下唇，牙尖刺破皮肉，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她凭什么？！”她指甲抠进掌心，“一个破落户，一个逃犯，凭什么风生水起？！”
她转身冲回家，一脚踢翻酒坊门口的酒坛，瓷片西溅。
“娘！”小丫鬟吓得缩墙角。
“砸！全给我砸了！”她红着眼，抓起酒坛就往地上摔，“她有新酒？我偏不让这村子里有人敢买！”
坛子碎了一地，酒液横流。
她喘着气站定，忽然听见外头有人低声议论：“听说燕家那位，夜里总在墙头走，像巡营的兵……”
她猛地抬头，瞳孔一缩。
兵？
巡营？
她忽然意识到，柳绵绵建的不只是酒坊。
那墙，那灶，那人影，每一步都像在布阵。
她站在满地狼藉中，手慢慢垂下。
柳绵绵抱着一叠新做的账册走进工坊，见燕九霄正蹲在墙角检查地基，手里捏着一块湿泥。
“新酒成了，你尝了。”她把账册放下，“接下来，咱们得定个价。”
他抬头，沾了泥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别太低。”
“当然。”她笑，“我要让‘烈阳春’三个字，变成金字招牌。”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秦县令不会坐视。”
“那就让他来。”她扬眉，“我酒坊有契、有税、有雇工，他敢动，我就告他毁产扰民。告到州府，告到京城，我也告得起。”
燕九霄看着她，忽然道：“你不怕？”
她一愣。
“昨夜你说要教我认探子，今早就把钱全投了。”他声音低，“这不像怕的人。”
她沉默片刻，低头看着自己沾泥的手，轻轻说：“怕。可怕没用。我得让阿宝有家，让你……能站在这儿。”
他盯着她，没说话。
远处，阿宝追着一只母鸡跑过院门，咯咯笑个不停。
柳绵绵转身走向蒸馏灶，掀开锅盖，热气扑面。
她舀起一勺酒醅，倒入甑中。
火苗“轰”地窜起，映得她半边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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