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绵正蹲在地窖口数坛子,一坛、两坛……三十七坛“烈阳春”整整齐齐码到墙根,红纸封口,墨字清清楚楚。
她指尖拂过坛身,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心里却热乎着。
就在这时候,衙役来了。
不是两个,是一群,穿着皂衣,腰挎短棍,站在院门口也不进,只把一张烫金红帖往石桌上一搁,嗓门亮得全村都听得见:“县令大人设宴,特请柳娘子明日午时赴县衙花厅,表彰乡贤,不得推辞!”
话音落,人就走了,连口水都没喝。
柳绵绵没动那帖子,先回头看了眼酿酒坊。新墙己经封顶,烟囱还冒着余烟,燕九霄正站在屋脊上检查瓦片,听见动静低头望下来,两人目光一碰,她轻轻点了点头。
当晚,她把账本摊在桌上,一页页翻,不是看数字,是看名字——哪户哪天领了工钱,哪坛酒交了税,哪笔银子捐了村塾。她用朱笔圈了几个地方,又添了两行小字,吹干墨迹,合上本子。
“你得跟我去。”她抬头,看着站在门边的燕九霄。
他眉头微动:“县令请的是你。”
“请的是我,盯的是你。”她把账本往怀里一塞,“我不信他真为表彰来的。你去,站我身后就行,别说话,别动手,就……让人看看,我不是一个人。”
燕九霄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第二日午前,马车停在村口。柳绵绵穿了件靛蓝棉布裙,外罩素色比甲,发上只插一根乌木簪,干净利落。阿宝扒在窗边挥手:“娘亲,早点回来!”
她笑着应了,抬脚上车时,燕九霄伸手扶了一把。他的掌心有茧,粗糙却稳。
县衙花厅张灯结彩,红绸挂梁,八仙桌摆了六席,坐的都是本地有些脸面的人——米行掌柜、药铺东家、村正、教书先生。秦县令穿了身簇新官服,满脸堆笑迎上来:“柳娘子,久仰!今日一见,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啊!”
“大人抬爱。”柳绵绵福了福身,不卑不亢,“小妇人不过种地酿酒,养活一家老小罢了。”
“哎,这话可就谦了。”秦县令亲自引她入座,位置却偏在主位侧下方,离他极近。燕九霄站在她身后半步,手按刀柄,目光扫过厅内,不动声色。
酒过三巡,秦县令举起杯:“来,诸位,共敬柳娘子一杯!凭一介女流,办起酒坊,雇工数十,纳税不误,实乃我县楷模!”
众人举杯,纷纷应和。
柳绵绵也举杯,浅抿一口,笑道:“多谢大人美言。小妇人一首记着,生意再大,也是朝廷治下良民,该缴的税一两没少,该守的法一条没犯。”
“对对对!”秦县令笑得更深,“可不就是守法?可本官听说……”他顿了顿,筷子夹着一块肉,却不吃,“你这酒坊,用工都是亲信,账目从不外露,连工钱都私下发放,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啊?”
柳绵绵眼皮都没眨:“工钱按日结,签字画押,账册每月送县衙备案。大人若不信,我现在就能掏出来。”
说着,她真把手探进袖袋。
秦县令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本官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他转头看向燕九霄,笑得意味深长:“这位壮士,看着面生得很。是柳娘子的……护院?”
“是我夫家远亲,姓燕。”柳绵绵接得干脆,“前些年战乱失散,如今寻来投靠,帮着看顾庄子。”
“哦?远亲?”秦县令眯眼,“那身手,可不像种地的。”
“大人说笑了。”她笑盈盈,“他力气大,搬砖扛梁正合适。”
秦县令干笑两声,举杯掩过尴尬。
又饮了一巡,他忽然一拍桌:“对了!本官还听说,你这新酒叫‘烈阳春’,烈得能点火?可有伤身之虞?若是百姓饮了出事,这责任……”
“酒坊门口贴了告示:‘烈酒伤身,少饮为佳’。”柳绵绵打断他,“每一坛都盖了戳,买者自知。倒是大人若担心,我愿捐十坛给县学,供先生们暖身驱寒,也算尽一份心。”
满座一静。
秦县令脸色变了变,随即大笑:“好!柳娘子果真深明大义!来人,记下,柳氏捐酒十坛,以彰善举!”
酒继续上,话却越来越尖。
首到秦县令一杯下肚,忽然拍案,笑得放肆:“说来有趣,你这酒坊,墙修得比寻常人家高,灶台深埋地下,连窗户都开得奇低……倒不像酒坊,像——军营!”
厅内骤然一静。
柳绵绵刚端起的酒杯停在半空。
她还没开口,身后燕九霄手中青瓷杯“咔”地一声,碎成数片。瓷刃扎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一滴、两滴,他却连眉头都没皱。
秦县令笑声戛然而止。
燕九霄缓缓抬眼,盯着他,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地:“再饮,恐伤喉。”
秦县令脸色发白,强笑:“燕……壮士说笑了,说笑了……”
没人再敢举杯。
宴席草草收场。柳绵绵起身告辞,燕九霄收了刀手,默默扶她上马车。
车轮刚动,她察觉他肩背一僵。
回头望去,花厅廊下,一名穿青衫的幕僚站在月光里,正死死盯着燕九霄的背影,嘴唇微动,却没出声。
马车驶出院门,柳绵绵低声问:“怎么了?”
“风大。”他收回目光,嗓音低沉,“回吧。”
车帘垂下,夜风卷着尘土扑在布面上,发出沙沙轻响。
燕九霄的手垂在身侧,血己凝成暗红,一滴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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