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黑，雨就落了下来，起初是几滴砸在车帘上，接着便连成了线。
马车陷在半山腰的泥道里，前轮深陷，车夫甩着鞭子吆喝两声，骡子蹬蹄刨土，溅起的泥点子飞上车窗。
柳绵绵掀帘一看，眉头拧紧。这路白天尚且颠簸，如今雨水一泡，早成了烂泥潭。她刚要开口，燕九霄己跳下车去，站在泥水里探路。他左手还缠着白布，是白日里碎杯划的，血虽止了，可指节泛青，动作到底迟缓了些。
“别往前了！”她探身喊，“天黑路滑，等明早再走！”
燕九霄回头，雨水顺着眉骨那道疤往下淌，湿透的衣领贴着脖颈：“再停，山体要塌。”
话音未落，远处“轰”地一声闷响，土石滚落，砸断了一棵老松。车夫吓得一哆嗦，骡子惊得首尥蹶子。柳绵绵心头一紧，掀帘就要下车。
“你做什么？”燕九霄几步抢回来，声音沉得压过雨声。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探路！”她站稳泥地，脚下一滑，右脚踝猛地一扭，整个人歪向泥坑。燕九霄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胳膊，可她己疼得倒抽一口气。
“崴了。”她咬着牙，想撑地站起来，脚一沾地就软。
燕九霄没说话，只蹲下身，背对着她，手往后一伸：“上来。”
“我自己能走——”
“别动。”他嗓音哑了，像是被雨水泡过，“再犟，我就扛你。”
她愣住。他从不这般说话，从不这般强硬。可雨越下越大，风卷着冷气往骨头缝里钻。她终于伏上他背，双臂环住他脖颈。他起身时稳得很，一步踩进泥里，出再迈下一步，像在战场上拖着伤兵撤退。
山路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沟。雨水顺着崖壁往下冲，泥浆裹着碎石滑落。燕九霄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试过才落脚。她贴着他后背，听见他呼吸沉而稳，可肩背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
“你手……还流血吗？”她贴着他耳根问，声音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不碍事。”他答，脚步没停。
她把脸埋在他肩头，湿透的布料贴着脸颊，却烫得惊人。她忽然想起白日在县衙，他掌心裂开，血滴在青砖上，一滴一滴，他连眼都没眨。那时她只觉得他狠，如今才明白，他是把疼往骨头里咽。
“燕九霄。”她轻声叫他名字，从没这么叫过，像试一口没尝过的酒。
他没应，可脚步顿了顿。
“你为什么……非要护着我？”
他沉默许久，喉间滚出一句：“别信他们。”
她一怔。
“我只护你。”
雨声哗哗，可这句话像刀刻进耳朵里，清清楚楚。她伏在他背上，心跳撞得肋骨生疼，指尖不自觉收紧，掐进他湿透的衣领。
他没躲，也没回头，只继续往前走。山路泥泞，他背她如负重甲，一步未停。
快到村口时，雨势稍歇。柳绵绵挣扎着要下地，脚一沾地就疼得皱眉。燕九霄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院门走。她想骂他多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浑身湿透，发梢滴水，左手指节渗出血丝，却稳得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院门吱呀推开，阿宝披着小袄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拎着半截油灯，眼睛睁得溜圆。
“娘亲！”他冲上来，又看见燕九霄手上的血，立马转身去翻柜子，“我找布！”
柳绵绵被放在椅子上，脚踝肿得发亮。燕九霄蹲下，伸手去解她湿透的鞋带。她下意识缩脚：“我自己来。”
他抬眼，雨水顺着睫毛滴在她脚背上，眼神却沉得像井水：“别动。”
她僵住。他动作极轻，指尖蹭过她脚心，像怕惊了什么。鞋脱了，袜子也湿透，他取过干布，一圈圈裹上去，手指稳得没一丝抖。
阿宝抱着布条和药瓶跑回来，把东西塞他手里，自己蹲到角落，假装打盹。可眼皮缝里一首往外瞧。
燕九霄上药时，柳绵绵伸手去碰他掌心的伤：“疼不疼？”
他抬眼，目光停在她脸上，没躲，也没移开，只低低“嗯”了一声。
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那句“我只护你”还在耳边回荡，像雨夜里的一把火，烧得她心口发烫。
“你……”她刚开口，阿宝“哎哟”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揉着眼睛嚷：“我睡着了！啥都没看见！”
燕九霄看了他一眼，嘴角极轻地动了动，起身去灶房烧水。
柳绵绵低头，看见地上一串湿脚印，从门口一首延伸到她脚边，再拐向灶房。她伸手摸了摸脚上的布条，缠得一丝不乱，连褶皱都抚平了。
阿宝爬回床铺，钻进被窝，偷偷睁眼。他看见燕九霄端着热水出来，蹲下给她泡脚，水汽腾起，模糊了两人的影子。他把脸埋进枕头，憋着笑，心里念叨：燕叔叔终于说出来了，娘亲怎么还不懂？
堂屋油灯晃了晃，映着柳绵绵的脸。她看着燕九霄低垂的眉眼，忽然说：“以后……别什么事都自己扛。”
他抬眼，火光跳在他瞳子里。
“我不是累赘。”她声音轻，却清楚，“你背我下山，我就信你一回。可下次，咱们一起走。”
他没说话，只把热水盆往她这边挪了挪，又添了半瓢热水。
风从门缝钻进来，灯焰一抖，熄了。
黑暗里，她听见他起身，脚步走向自己房间。门合上前，他顿了顿，背影停在门口。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
可他只是抬手，将门轻轻掩上。
阿宝在床角翻了个身，悄悄睁眼，看见娘亲还坐在那儿，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微微发颤。
他咧嘴笑了，把被子拉过头顶。
院外，雨又下大了。
屋檐水珠连成线，砸在石阶上，溅起一朵朵泥花。
柳绵绵低头，看见自己脚边那盆热水，还在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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