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舀子在碗沿磕了一下，发出清脆一响。
柳绵绵把碗递到燕九霄嘴边，指尖还沾着药汁的苦味。
他喉头动了动，咽下一口，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阿宝呢？”
“睡了。”她把碗搁在床头小几上，碗底压着半张没写完的账单，“你呢？醒了就装傻？”
他没答，只缓缓合上眼，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屋子里静得很，连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都断了。柳绵绵盯着他，忽然伸手一把掀开他胸前的衣襟，绷带底下新包的伤口还渗着血，边缘泛着暗红。
“这毒箭不是冲你武功来的。”她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刮在瓦片上，“是冲你的身份。北境军中才有的‘烈阳春’，你能调；‘断肠乌’这等禁药，你一眼就认得。正如张老太医所说，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那我问你，谁要你这条命？”
燕九霄眉头一跳，手指蜷了蜷，却没动。
她冷笑一声，从袖里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抖开，正是前几日他写药方时随手记下的字迹。“你写‘阳春三两加雪参五钱’，笔锋带钩，是军中医档的写法。咱们这小村子，谁见过这规矩？你当我是瞎子？”
他终于睁眼，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像夜里看不清深浅的井口。
“你现在知道了，只会更危险。”他嗓音低哑，却一字一句，“忘了它。”
“忘了？”她猛地俯身，手指点在他肩上，“你快断气那晚，是谁跪在床边求你别走？是谁抱着阿宝，从山道上爬回来？你倒好，一醒就想装没事人？”
他闭了闭眼，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柳绵绵首起身，把药碗往小几上一蹾，碗底磕出个细小裂纹。“你不说，我去问张大夫。他认得这毒，也认得你背上的疤。可我不想逼他。我想你信我——可你连试都不试！”
窗外风掠过屋檐，吹得油灯晃了晃。燕九霄撑着床沿，想坐起来，刚一动，伤口牵扯，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他咬着牙，硬是把身子支了起来，脚踩上地，一步朝门边挪。
她转身就挡在门前，手里攥着那把煎药的长勺，像握刀。
“你走，我就去村口敲锣，告诉所有人——你不是什么落难镖师，是个逃兵，是个骗子！你救阿宝，我谢你。可你瞒我，就是拿我和孩子的命在赌！”
他停住，抬头看她。月光从窗缝斜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左眉那道疤像一道陈年的裂痕。
“你……”他声音哑得厉害，“不怕我真是通缉犯？不怕我连累你们？”
“怕。”她盯着他，眼眶发红，却没眨眼，“可我更怕你一声不吭就走。阿宝喊你‘爹爹’的时候，你答应了的。你说过要护我们娘俩——这话不是白说的吧？”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爆了个小火花。燕九霄站在那儿，手扶着门框，指节发白。良久，他低声道：“我确有旧事未了。”
她屏住呼吸。
燕九霄看着柳绵绵，心中一阵挣扎，阿宝的哭声和柳绵绵的坚守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但阿宝和你——”顿了顿，像把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进喉咙，“比命重要。”
柳绵绵手指一颤，药勺差点脱手。她咬着唇，眼圈更红了，却忽然笑了，笑得有点抖：“这算哪门子回答？可……我信你这一句。”
她侧身让开门口，手还攥着勺子，指节泛白。
燕九霄没动，只看着她，眼神从冷硬一点点松下来，像冰面裂开一道缝。
“下次，”她声音轻了些，“别再一个人扛。你要是再这样，我不拦你走——可你也别再回来。”
他喉头动了动，没说话，只缓缓点头。
她转身去灶台边端药罐，手还在抖。罐子烫，她却像感觉不到，一勺一勺往碗里倒，药汁冒着热气，苦味在屋里散开。
燕九霄慢慢坐回床沿，手撑着膝盖，额上全是冷汗。他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忽然道：“那晚……你背着阿宝，走了多久？”
她舀药的动作顿了顿：“三里地，摔了两回。”
“膝盖……还疼吗？”
她抬眼看他，笑了下：“疼。可比心口疼好受。”
他没再说话，只缓缓闭了眼，手指捏着床沿，指节泛白。
她端着药走回来，递到他手里。他接过，手抖得厉害，药汁洒出半勺。她没说话，只又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他一愣，没动。
“喝啊。”她声音平淡，“你现在连碗都端不稳，还想走？”
他盯着她，半晌，低头喝了。
药苦，他皱了眉。她从袖里摸出一块冰糖，塞进他嘴里。
“张大夫给的。”她说，“说你醒后含一块，不伤胃。”
他含着糖，没吐，也没说话。屋里静了会儿，药罐还在灶上咕嘟，火光映在墙上，晃着人影。
“你背上的疤……”她忽然开口，“是不是都跟这‘旧事’有关？”
他眼神一沉，没答。
她也不逼，只道：“我不问你过去。可你得告诉我，以后会不会再有人冲着你来？会不会再拿阿宝当饵？”
他抬眼，目光沉得像压了石头。
“我不能保证没有。”他声音低，“但我保证——下次，我不会让他们近你们三步。”
她看着他，良久，点头：“行。那我就信你这一句。”
她起身去换药布，走到门边，忽然停住：“对了，你那件染血的外衫，我洗了，晾在后院。你要是想找麻烦的人，记得先把自己的衣服收回来。”
他一怔，竟没忍住，极轻地“嗯”了一声。
她回头瞥他一眼，嘴角翘了翘，推门出去。
夜风卷着药香吹进来，燕九霄坐在床边，手里还攥着那块没化完的冰糖。他低头看着，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屋里只剩药罐咕嘟声，火光跳了跳，映在他脸上。
他抬起手，慢慢把冰糖塞进嘴里，咬碎了，甜味混着苦，一路沉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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