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酒坊门楣，那张被风吹落的封条还躺在门槛边，一角沾了露水，墨字“查封”己经晕开。
柳绵绵一脚跨过它，怀里抱着那本蓝布账册，站在门口高声喊：“昨儿谁看见了？我这儿账本晒太阳，封条也晒——你们都来瞧瞧，哪一笔不对？”
村道上人影渐渐聚拢。有人拎着扁担，有人抱着孩子，脚步迟疑，眼神却亮。
她翻开账本，手指点着一页：“上个月初八，县衙门房周老三亲自来提了两坛暖身酒，说是给县太爷驱寒用的。签字画押，白纸黑字。**秦大人凭啥说我私通叛军？**那他自个儿喝的酒，是不是也带了谋逆味儿？”
人群里“嗤”地笑出一声，随即又压低了嗓门议论。
张老太医拄着竹杖慢悠悠走来，酒葫芦晃荡，一屁股坐在酒坊外的石墩上，大声道：“我昨儿还跟她说，你这酒，救过王家沟七个冻伤腿的汉子，连李寡妇家那口子咳血，喝了你的酒加姜片，也缓过来了！你若真是祸根，那咱们全村都是共犯喽！”
他这话一出，好几个妇人连连点头。王大柱媳妇抹了抹眼角：“我家那口子去年冬天差点冻掉脚趾头，是柳娘子连夜送酒上门……她若犯事，我第一个不依！”
她把账本往石桌上一拍，提高音量：“我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一滴汗一坛酒换来的日子。说我私通叛军？我柳绵绵没偷过一粒米，没骗过一文钱，更没害过一条命！大家要跟着遭殃，我第一个不答应！”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阿宝从屋里跑出来，小手紧紧抓着燕九霄的衣角。他仰头看了看燕九霄，又往前蹦了一步，奶声奶气地喊：“我娘没做坏事！燕叔叔说，说……诬赖好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音落地，西下静了静，随即哄地一声笑开。
林翠娘躲在人群后头，手里攥着帕子，脸色发青。她往前挤了半步，尖着嗓子道：“哟，说得跟真的一样！可朝廷都查了，还能有假？你们跟着她闹，不怕日后挨板子？”
没人理她。
柳绵绵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把账本往石桌上一拍：“谁想看，自己来翻！我这儿不藏秘密！”
张老太医眯着眼，忽然道：“我说句公道话——柳娘子给村里送过曲种，教大家用稻壳盖窖，省柴火，增产三成。这事儿，你们谁没沾过光？”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人站出来。
“我签！”王大柱撸起袖子，“我王大柱保柳娘子，问心无愧！”
“我也签！”李二嫂掏出针线包里的炭笔，“她救过我家娃的命，我保她！”
一张粗纸铺在石桌上，墨碗是张老太医从药箱里翻出来的，笔是柳绵绵做饭用的竹筷削的。名字一个个写上去，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像刻进土里的根。
燕九霄始终站在墙角，手搭在刀柄上，目光扫过人群，不动声色。
柳绵绵接过联名册，手指抚过那一排排名字，嗓子有点发紧。她抬头看向村口，差役的影子己经出现在土路上。
“来得正好。”她把册子抱在胸前，转身对众人道，“咱们一起去县衙，当面交上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镇上走。阿宝被燕九霄抱在怀里，小脑袋东张西望，忽地指着前方：“娘亲，马！”
三名差役骑马拦在镇口，领头的正是昨儿踹门的那个捕头。他冷着脸，手按刀柄：“柳氏，你聚众闹事，可知罪？”
柳绵绵上前一步，高举联名册：“这不是闹事，是讲理！全村老少一百零七人，联名担保我清白！你们若敢撕，今日回去，每人再写十份，贴满县衙大门、后门、茅厕门！”
捕头脸色一变，伸手要夺。
她猛地后退半步，扬声道：“册子里还有你们县衙的人签字——周门房！他亲口说的，‘柳娘子酒救我老母命，我保她，天经地义’！你们敢说他也是逆党？”
差役们面面相觑，手僵在半空。
捕头干咳两声：“民保无效！此事由上峰定夺，岂能由你们胡来？”
“胡来？”柳绵绵冷笑，“你们查封没凭据，验酒没文书，连药引子都没留样！现在倒说我胡来？好啊，那我今日就把这联名册，当着全镇百姓念一遍！从第一个名字开始——王大柱！李二嫂！周老三！刘铁匠！赵婆子……”
她声音越念越高，差役脸色越来越白。
终于，捕头一挥手：“拿回去！本官会上报县令！”
柳绵绵把联名册递过去，指尖在册角轻轻一压：“拿好咯，少一页，我找你们要人。”
差役翻身上马，匆匆离去。
人群松了口气，有人拍她肩膀，有人塞给她一把炒豆子。张老太医晃着酒葫芦笑道：“小丫头，这回打得漂亮！”
她终于笑了，眼角有点发酸。
回村路上，她脚步轻快，阿宝在燕九霄肩上咯咯笑。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脚，又抬头看燕九霄：“这回他们总该消停了吧？”
燕九霄没说话。
进了屋，她把联名册压在柜子里的账本底下，长舒一口气，转身去灶台烧水。
他站在窗边，眼神在联名册上快速扫过，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一会儿，手里多了那本联名册。指尖缓缓滑过一页，停在一个名字上——“陈七”。墨迹略晕，笔锋微斜，右下角有个极小的折角，像是无意压出来的。他盯着那名字看了许久，才将册子轻轻放回柜中，顺手摸了摸腰间的刀柄。
柳绵绵端着热水出来，见他站着不动，笑道：“怎么，还担心？咱们有理有据，他们还能翻天？”
他抬眼，目光沉沉：“理赢了。”
她点头。
“可盯我们的人，”他声音低下去，像风刮过瓦片，“才刚露脸。”
她一怔，还想问，他却己转身走向后院。
她站在原地，低头看见自己袖口沾了点墨，是刚才递册子时蹭的。她抖了抖袖子，墨点落在地上，像一粒黑芝麻。
燕九霄走到院角，从墙缝里抽出一截竹片，上面刻着几道浅痕。他盯着那折角的名字，指腹慢慢过刀柄上的缠绳。
柳绵绵端着水盆走到门口，正要泼出去，忽听他低声道：“阿宝昨夜说梦话，喊了声‘爹爹’。”
她手一抖，水泼在门槛上，湿了一片。
他没回头，只望着院外那条土路，目光沉得像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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