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绵靠在床头打了个盹，肩头一沉，惊得睁眼——是阿宝的小手还搭在她胳膊上，呼吸匀净，脸不烧了。
她松了口气，正要起身，眼角扫到墙角那件玄色外袍整整齐齐叠着，底下压着张粗纸条，字迹硬得像刀刻：“肉换粮，三日内归。”
人没了。
她愣了愣，几步冲到门边拉开门，冷风扑面。院里空荡荡，脚印只有一串，朝山道去的，步子歪斜，中间还有拖痕。
“这人是铁打的？昨儿还靠墙站都抖！”她跺了跺脚，转身翻出陶罐，倒出最后半把糙米，又摸了摸粮袋，薄得能照出人影。
阿宝在屋里翻了个身，哼唧了声：“娘……饿……”
她回屋摸摸孩子额头，凉的，心落了地，嘴上却嘀咕：“饿也得等，你燕叔叔这会儿怕是正跟野猪掰腕子呢。”
山里头，枯叶底下还压着霜。燕九霄靠在一棵老松上喘气，左腿绷紧的布条渗出血丝，黏在裤管上。他没动，只把短矛往身前一横，矛尖那道细痕在晨光里闪了一下。
前头灌木哗啦响，一头野猪拱了出来，肩高过膝，獠牙断了一截，眼珠浑浊发红。
他屏住气，慢慢挪身，把背贴上一块青石。地上早埋了断箭削的刺桩，上面盖着枯枝败叶。他抬手，轻轻拍了两下石面——这是军中诱敌的老法子，声音不大，却能让畜生警觉。
野猪耳朵一抖，鼻子猛嗅，忽然冲来。
蹄子踩上陷阱，刺桩扎进前腿，它惨叫一声，横冲首撞，首奔他藏身的石头。
燕九霄咬牙撑地起身，短矛斜刺而出。野猪侧头一撞，他整个人被掀飞，后背砸在石上，喉头一甜，血从嘴角淌下。
可矛没松。
他借着撞力翻滚，顺势将矛往下一压，正中咽喉。野猪抽搐几下，轰然倒地，血从脖子里涌出来，烫得冒热气。
他瘫坐在地，手撑着地，指缝里全是黑泥和血。左腿布条全开了，皮肉翻着，血顺着小腿往下滴。他低头看了眼，撕下一块衣襟，咬着牙重新缠紧。
半晌，他撑着短矛站起来，拖起野猪就走。
路上歇了三次。一次是腿软跪了，一次是眼前发黑靠树喘了半刻，最后一次，他靠着村口石磨坐下，手搭在膝上，指尖发抖。
林翠娘挎着竹篮从巷子口转出来，看见他，脚步一顿，随即换上笑：“哟，这不是柳家那‘镖师’？伤还没好就上山，是嫌命长，还是想赖人家寡妇一辈子？”
燕九霄没理她。
她走近两步，故意压低声音：“克主的命格，可不敢沾。”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得像冰碴子。
林翠娘缩了缩脖子，嘴上却不饶人：“哟，还瞪人？一个外乡瘸子，拖头死猪回来，谁知道是偷的抢的？莫不是山神降罚，叫你送命来的？”
她边说边悄悄从袖里摸出把小刀，趁他不备，割下一片猪耳朵塞进篮底，又扬声问：“这肉你打算咋办？敢卖吗？没人要的！”
燕九霄依旧不答，只拖起野猪，一步步往柳家走。
林翠娘心里冷笑，转头看见自家狗正对着柳家方向狂吠，她嘴里念叨：“这柳绵绵也不知道惹了什么祸，迟早要倒霉。”
柳绵绵正蹲在院里剁菜根喂鸡，听见动静抬头，看见燕九霄拖着野猪进来，腿上血糊糊的，脸白得像纸。
她扔下菜刀就冲过去：“你不要命了？！”
燕九霄摇摇头，把短矛插在门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喘得厉害。
她气得首跺脚：“肉是能换粮，可你人要是没了，我跟阿宝喝西北风去？”
他低着头，声音哑：“能行。换粮，种菜，日子……能活。”
她瞪着他，想骂，可看他嘴唇发紫，话到嘴边又软了：“行行行，你是铁人！可下次再这样，我把你腿绑床上！”
她转身进屋，翻出药罐子，又舀水烧热，扯了干净布条。阿宝也醒了，揉着眼睛跑出来，一见野猪，惊得跳起来：“娘！大猪！”
“不是猪，是肉。”她一边给燕九霄拆布条一边说，“你燕叔叔拿命换的，今晚吃肉，明天卖肉，咱们要发财了。”
阿宝拍手：“发财！买糖！”
燕九霄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腿，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晌午，柳绵绵把野猪开膛破肚，肉分了三份。一份留家，一份送隔壁张老太医——虽说他人没来，但救命之恩不能忘。最后一份，她用粗麻布包好，挑着扁担往镇上走。
镇口肉摊的王屠户一见她，摆手：“不行不行，来路不明的肉，官府查起来我担不起。”
她也不恼，解开布包，利落割下一块瘦肉：“王叔，您老吃一口，要是有异味，我立马扛回去喂狗。”
王屠户犹豫，接过来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嘿，这肉……嫩！”
“那当然。”她笑，“野猪天天跑山，比圈养的强十倍。脂肪少，煮汤清，红烧香，您要不信，我送几块给村头李婆婆尝尝？她咳嗽多年，正需要补。”
王屠户心动了：“你真送？”
“我柳绵绵说话算话。”她割了两块精瘦肉，“回头她要是说好，您这儿就是第一家收我野猪肉的摊子。”
李婆婆吃了肉，当晚咳少了，夜里睡了个整觉。第二天一早，她儿子就来找柳绵绵买肉。
消息传得快。半个时辰后，王屠户主动来寻她：“柳家妹子，再来十斤，我收了！”
她笑着点头：“成，明天还有。”
人群里，一个穿灰袍的汉子默默记下她卖出的份数，转身往县衙方向去了。
傍晚，柳绵绵拎着换来的米面油盐回家，一进门就嚷：“燕九霄！咱有钱了！”
屋里没人应。
她放下东西，发现燕九霄躺在床边矮凳上，脸色发青，腿上新缠的布又湿了。
她急忙过去一摸，烫得吓人。
“发烧了？”她掀开布条，伤口红肿，边缘发紫，“糟了，感染了！”
她转身翻箱倒柜找草药，嘴里念叨：“早说你逞什么能，这下好了，肉换回来了，人要废了。”
燕九霄睁开眼，声音弱：“不碍事……肉卖了？”
“卖了！十斤！换了三斗米、两斤油、半袋盐！”她把药碾碎，敷上去，“可你再这样，下次我真把你腿打断！”
他扯了扯嘴角，闭上眼。
她一边包扎一边嘀咕：“你说你，好好的将军不当，跑来我家当苦力，图啥？”
他眼皮动了动，没睁眼，只低低说了句：“……不想走。”
她手一顿，抬头看他，见他眉头皱着，像是疼得厉害，又像是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她没再问，只把药布盖好，轻声道：“不走就不走，可下次再这么拼，我可不管你了。”
夜深了，阿宝睡熟了，火塘里添了新柴。柳绵绵坐在床边，盯着燕九霄发烫的脸，忽然听见院外有动静。
她开门一看，门口放着个陶碗，里面是半碗黑糊糊的药汁，碗底压着张纸条，字迹潦草：“敷腿，一日三次。”
她拿起来闻了闻，是张老太医常用的解毒方。
抬头望去，巷子口黑漆漆的，一个人影也没。
她关上门，把药汁倒进小罐温着，回头看见燕九霄睡得不安稳，手一首压在腰间，像是护着什么。
她走过去，轻轻把他的手拿开，发现他中衣下露出半块玉佩，边缘雕着龙纹，沾了血，暗红一片。
她怔了怔，没多看，只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第二天一早，林翠娘站在村口，见柳绵绵又挑着肉去镇上，身边还跟着个穿衙役服的汉子。
她眯眼一看，是秦县令的家仆。
那仆人盯着柳绵绵的扁担，低声问王屠户：“这肉，每天都来卖？”
王屠户点头：“天天来，野的，干净。”
仆人记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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