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睡，也不敢动。
阿宝还趴在他怀里，小脸贴着他胸口，呼吸软乎乎地蹭着他的衣领。
柳绵绵背对着他坐在角落，包袱摊开，正往里头塞干粮和药瓶，动作轻，但一下比一下利索。
他慢慢把手从孩子背上抽出来，指尖在碰到那小脑袋时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起身时，肩头扯着疼，他咬牙没出声，把外衫披上，腰带系紧，刀柄摸了摸，还在。
他低头看了眼压在破碗底的纸条——三个字：我走了。
没写别的。写了也没用。
他弯腰去拿火折子，想把纸条烧了，省得她看见心烦。
可刚划亮，柳绵绵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你要走，也得等我把这锅粥煮熟。”
他手一僵，火光映在脸上，没回头。
“你当我是瞎的？”她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眼睛清亮，“昨儿晚上说得好好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转头你就想偷偷摸摸走人？”
“我不是偷偷。”他声音压着，“我是想让你们活。”
“那你呢？”她冷笑，“你算什么？舍己为人的话本子看多了？你以为你走了，官兵就会放过我们？他们会把阿宝吊起来打，逼我说你去哪儿了。你信不信？”
他喉头动了动，没答。
“你走可以。”她盯着他，“现在就走。但你别再跟我说什么‘为了我们’，听着恶心。你要真为我们好，就堂堂正正留下来，一块想办法，而不是半夜溜走，像个……逃兵。”
“我不是逃兵。”他猛地抬头。
“那你是什么？”她一步不退，“朝廷通缉你，你打了三百场仗，背上有‘叛’字，肩上有狼牙咬的疤，昨儿晚上还一个人砍翻十几个兵——你哪一点像逃兵？可你现在做的事，就是逃兵才干的！”
他嘴唇绷成一条线。
“你要走，我不拦。”她转身从柴堆后拎出他的刀，往地上一扔，“但你得先把刀留下。没有刀，你也跑不远。山里有狼，有追兵，你伤没好，走不出十里就得倒下。”
他盯着那把刀，没动。
“你想用命换我们活？”她声音低了点，“那我告诉你，我不换。阿宝也不换。你要死，也得死在我们前头，别想甩开我们自己逞英雄。”
屋子里静下来。
阿宝翻了个身，嘟囔了句梦话，手还抓着燕九霄的衣角。
燕九霄慢慢弯腰，想去捡刀。
她一脚踩在刀鞘上，纹丝不动。
“你再碰一下，”她说，“我就抱着阿宝下山，去县衙门口喊：‘燕九霄在这儿！来抓他啊！’”
“你疯了。”他终于出声。
“我没疯。”她首视他，“我比谁都清醒。这世道，想活命就得抱团。你一个人扛，扛得住一时，扛不住一世。你要走，就是不要我们了。那好，我现在就去把路堵死，让你谁也救不了。”
他看着她，眼神变了。
不是怒，是痛。
“我怕连累你们。”他说得极轻。
“那你昨儿为什么不走？”她反问，“你明明可以趁我们睡着走。你没走，因为你也不愿意。你现在想走，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你自己心安。你觉得你走了，就尽责了，就干净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愿不愿意？”
他哑了。
她弯腰，把刀抽出来，甩到床板上：“你要走，可以。但你得明白，从你救我们的那天起，这事就不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你是阿宝的爹，是我的……搭伙过日子的人。你想走，得问我们答不答应。”
燕九霄站在原地，手指攥紧又松开。
他看向阿宝，孩子睡得小脸通红，嘴里还念着“炖肉”。
他喉头滚了滚，终是没再动那把刀。
柳绵绵转身回锅边，掀开盖子，粥还在冒气。她舀了一碗，递过去：“吃点。不吃饱，没力气吵架。”
他没接。
“你不吃也得喝。”她把碗塞进他手里，“你要是敢把这碗粥倒了，我就把你那坛梅子酒挖出来，当着你的面倒进茅坑。”
他一怔，抬眼看向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哪儿。”她哼了声，“上次你发烧说胡话，说什么‘酒窖第三块石板’，当我是聋子？”
他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口粥。
烫得他皱眉，却一口没吐。
她坐回火堆旁，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布，开始缝补。针线在指间来回，声音细碎。
半晌，她头也不抬地说：“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们，就别用‘离开’来赎罪。你要活着，护着我们，一起熬过去。这才是赎。”
他握着碗，指节泛白。
“我不怕死。”他忽然说，“我怕你们因为我死。”
“那你就更不能走。”她抬头，“你走了，我们才真活不成。你活着，我们才有指望。你懂不懂？”
他没懂，但他在听。
她放下针线，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正好压在伤处。
他闷哼一声，没躲。
“疼就对了。”她说，“疼你才知道你还活着。你也得让我们活着，别动不动就想把自己扔了。”
他低头看着碗里晃动的粥，热气扑在脸上，有点湿。
良久，他轻声说：“……我不想连累你们。”
“那你现在回头看看。”她指了指阿宝，“他认你当爹，不是因为你多厉害，是因为你在他身边。你走了，他夜里要哭醒多少回？你算过吗？”
他慢慢转头。
孩子蜷在草堆里，小手还抓着他昨夜盖过的旧毯子。
燕九霄闭了闭眼。
她没再说话，只把另一碗粥递过去：“阿宝说想吃你炖的肉。你要是不想让他失望，就好好活着，把这碗粥喝了。”
他接过碗，手还在抖。
可这一回，没放下。
屋外风起了，吹得门板轻响。
他坐在火堆边，一口一口喝着粥，肩头的伤渗了点血，也没管。
柳绵绵低头缝衣，针脚细密。
阿宝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喊了声“娘”。
没人应他。
可三个人都在。
燕九霄搁下空碗，伸手想去摸孩子的头。
这次，手没在半空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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