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绵绵就踩着露水出了门，昨夜那片黑布在槐树枝上晃了一宿，她没睡踏实，天一亮便拎起锄头往屋前那块荒地走。土硬得像铁板，草根盘结，锄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
她啐了口唾沫，重新握紧锄把：“不犁出个样来，这日子就别想翻身。”
阿宝跟在后头，手里攥着根小木棍，在土块上画圈圈：“娘，咱们真要种菜？”
“可不是。”她一锄翻起一块黑泥，“野猪肉卖得动，可不能光靠那一条路。菜种好了，一年西季都有进项。”
她弯腰把杂草一把把扯净，又从屋里端出个陶碗，里头是昨儿用粗盐兑的水，沿着地边细细洒了一圈。再把烧过的灶灰混进土里，一撮一撮地拌匀。
“盐杀虫，灰补劲儿，这土再赖也能活苗。”她抹了把汗，抬头见燕九霄倚在门框上，拄着根木棍，脸色依旧发白。
“你歇着去！”她扬声，“别杵那儿当桩子。”
他没动，目光扫过她手里的陶碗，又落在翻过的土上，半晌，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把锈刀，一瘸一拐地走到地头，蹲下身就砍埋在土里的老根。
她愣了下，没再劝。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翻土一个清根，太阳爬到头顶，荒地总算翻出三丈见方的一片松软黑土。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头是昨夜用酒曲和草木灰拌过的菜籽——白菜、萝卜、青葱，全是耐活的品种。
“先试一批。”她蹲在地上，一粒粒点种，覆土压实，“活三成就算赚。”
燕九霄坐在柴垛上，刀横在膝，盯着她忙活。她回头瞪他：“看啥？又不是没见过种地。”
他低声道：“绳子。”
“啥？”
他抬手一指地边。她顺着他手指看去，半截烂麻绳埋在土里，只露出个打结的头——结法古怪，两股绕三圈，死扣。
她眉头一跳，蹲下扒开土。绳子己经朽了，但那结打得极紧，像是绑过重物。
“谁在这儿埋过东西？”她喃喃。
他没答，只盯着那结看了两息，便移开眼。
她把绳子重新埋了，拍实土：“管他呢，地是咱的，种了就赖不掉。”
当天傍晚，菜籽浇了水，地上插了竹签做记号。她又砍了几根细竹，编成网架，扯上旧麻绳，挂了几个空陶罐在边上。风一吹，罐子叮当响。
“野兔野鸡不敢来。”她拍着手，“听见响就跑。”
阿宝举着手里的稻草人，头上扣顶破斗笠，插在地中央：“燕叔叔，你看我扎的神将！”
燕九霄扫了一眼，淡淡道：“头歪了。”
“哎呀，我这就弄正！”阿宝蹦过去扶。
柳绵绵笑着摇头，转身回屋熬粥。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醒了。外头静得出奇，连陶罐都没响。
她心头一紧，靸着鞋就往外跑。
菜地一片狼藉。
新翻的土被人踩得稀烂，刚冒芽的嫩尖全被踩进泥里，东倒西歪。防护绳被齐刷刷割断，陶罐倒在地上，裂了口。
她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土——地上印着几个赤脚印，脚趾朝前，步距极整，不像是野物乱踩。
“装模作样。”她冷笑，“真光脚，脚板能这么齐？”
燕九霄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目光一扫地面，弯腰捡起一段断绳。切口平滑，显然是刀割的。
“人干的。”他声音冷下来。
“可不是。”她站起身，环顾西周，“连罐子都没响，说明来人知道怎么避。”
阿宝从屋里跑出来，低头在地边扒拉，忽然举起一块布条：“娘！这个！”
蓝布，巴掌大，边缘撕得毛糙。
她接过一看，颜色眼熟。林家那些仆妇常穿这种染布，但不敢确定，只收进袖袋。
“昨夜你听见动静没？”她问燕九霄。
他摇头：“风停了，罐不响，人就不警。”
她咬牙：“防得住狼，防不住人。”
他盯着那片烂泥地，忽然道：“今晚我守。”
“你伤还没好！”她立刻反对。
“正好。”他看向她，“你煮碗热的，我喝了，不冷。”
她瞪他：“你以为我给你熬姜汤是让你拼命的？”
“不是拼命。”他看着她，“是守家。”
她噎住，半晌，转身进屋。
姜切片，黄芪掰碎，红枣拍开，一锅熬得浓香扑鼻。她端出来时，他正用新布条缠腿，动作慢，但稳。
她把碗递过去：“喝完不准逞强。”
他低头喝，热气腾腾，额上冒汗。喝到一半，抬眼看了她一下：“别担心。”
她一怔。这话从他嘴里出来，生硬得像石头，可偏偏砸得人心口发软。
她没应，只把碗往他手里一塞：“喝完再说。”
三更天，月光清冷。
燕九霄藏在柴垛后，刀横在膝，呼吸放轻。柳绵绵在屋里吹灭灯，却没睡，坐在窗边听着外头动静。
风停了。
忽然，院墙外传来窸窣声。
一道黑影翻进来，动作轻，贴着墙根走。到了菜地边，那人蹲下身，抬脚就往地里踩。
脚刚落下，手腕猛地一紧！
燕九霄如黑豹般扑出，一手扣住对方胳膊，反拧压地，膝盖顶住后心。那人“哎哟”一声，挣扎着抬头，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满脸惊恐。
“谁指使你？”燕九霄压低声音。
“没……没人！我自己来的！”
“踩菜苗能得几个钱？”
那人嘴唇发抖，忽然脱口而出：“我只拿了钱……没想毁你根！”
话音未落，远处树梢“咕——”地一声鸟叫，短促，不像夜鸟。
那人脸色一变，立刻闭嘴，再不吭声。
燕九霄手上加力，他痛得闷哼，却咬牙不语。
柳绵绵这时也冲了出来，手里提着油灯。火光一照，她看见那人脚上沾着泥，裤脚卷着，露出小腿上一道陈年烫疤。
她蹲下，从他袖口抽出半截蓝布——和阿宝捡的那块一模一样。
“林家的布。”她冷笑，“你当我不知道？”
那人垂头不语。
她看向燕九霄：“怎么办？”
燕九霄盯着那人的后颈，忽然松手，将人提起来，按在墙上：“下次来，我不再问。”
那人踉跄后退，连滚带爬翻出院墙，消失在夜色里。
柳绵绵看着那片被踩烂的菜地，蹲下身，一根根把歪倒的苗扶正。土凉，手也凉，可她没停。
燕九霄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她从袖袋里掏出那片蓝布，轻轻放在一株刚扶起的菜苗上，像盖了层小被。
“他们踩的是苗。”她声音很轻，“想毁的是我们的活路。”
他低头看着她，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下次。”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再留活口。”
风从荒地刮过，断绳在竹架上轻轻晃，新翻的土还冒着湿气，一粒没被踩死的菜籽，正顶开土壳，探出一点嫩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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