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晃了眼，她抬手挡了挡，嘴角却往上扯了扯。
那笑不深，也不假，就是寻常村妇见着大户人家门墙时那种怯里带盼的模样。
她往前又走两步，竹篓搁在角门边的青砖上，发出轻轻一声磕响。
“大姐，我就等一盏茶工夫。”她冲那扫地婆子双手合十，声音放得软，“若三娘不来，我自个儿转身就走，不碍您事。”
婆子扫帚顿了顿，没抬头：“说了没有这个人，你还赖着？”
她不恼，从袖里摸出一枚铜钱，指尖一弹，铜钱滑进婆子掌心。
那钱边齿分明，泛着旧铜色，是张老太医临别时塞给她的，说是宫里旧物，有识货的人一瞧便知来历。
她如今不管它有没有用，只当是寻常打点。
婆子低头一看，眉头微动，还没开口，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灰袍男人走出来，袖手立在门槛上，眉眼沉静，却自带一股压人的气度。
他目光扫过柳绵绵，又落在她放在地上的竹篓，嗓音不高：“府中并无姓王的婢女，你走吧。”
柳绵绵没退。
她往前半步，压低声音：“我不是为三娘来的……我有东西，要交李大人。”
她说着，右手在竹篓边缘轻轻敲了三下——一下轻，两下重，再一下轻。这是张老太医教的暗号，三声为引，若对方是清流一脉，自会明白。
灰袍人瞳孔微缩，衣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就在这当口，巷口马蹄声骤起，由远及近，踏得地面微震。尘土扬起，一匹枣红马冲进巷子，马背上那人披着官袍，腰带束得极紧，正是秦县令。
他翻身下马，靴底踩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柳氏！”他声音尖利，像刀刮过石面，“你窝藏逆犯，私传密信，证据确凿，今日当众拿下！”
两名衙役立刻扑上来，一人扭住她左臂，另一人压她肩头，力道狠得几乎要捏断骨头。她被按得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砖缝上，疼得眼前一黑，却咬着牙没出声。
她抬眼，死死盯住那灰袍人。
那人垂眸，袖袍一拂，右手悄然缩进左袖，再抽出时，空空如也。可她分明看见，他袖口鼓了一下，像藏了什么东西。
她忽然笑了。
笑声不大，却刺耳。
“秦大人，”她声音清亮，一字一句，“您带人堵的，是清流大臣的门，还是宰相大人的耳目？”
秦县令脸色猛地一变，眼神闪了闪，像是被戳中了什么。
他抬手一挥：“堵她嘴！带走！”
一块粗布狠狠塞进她嘴里，勒得她腮帮生疼。她被两个衙役架起，拖着往后退。她挣扎着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角门。
灰袍人己转身，正要进门。他左手垂在身侧，袖口微微鼓起，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就在门即将合拢的刹那，他左手微抬，指尖在门框上轻轻一点——像是回应，又像是承诺。
她被推上囚车，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声响。车帘放下，遮住外头的天光。她靠在角落，闭上眼，像是累了。
可没人看见，她藏在袖中的右手，正缓缓摸出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纸条边角磨损，字迹是燕九霄用炭笔写的几行暗码，她背过三遍，烧过两回，却始终留着这一张。
她指尖着纸角，一下，又一下。
车行至县衙前，铁链哗啦作响。衙役掀开车帘，伸手来拽她。
她睁开眼，目光平静。
“走！”那人吼了一声。
她没动，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泥的鞋尖，又抬眼看了看那扇黑漆大门。门上铜环锃亮，映出她半张脸——发乱，衣旧，可眼神没塌。
她被人架着下了车，脚刚落地，忽听得身后一声轻咳。
是那灰袍人？不，不可能。
她没回头，只觉一阵风从背后掠过，带着点淡淡的药香，像是晒干的艾草混着陈皮。
她心头一跳。
那味道，她认得。
张老太医每次配药，都用这几种料。
可他不在城里，早该走了。
她被推着往里走，穿过天井，进了大堂。秦县令坐在主位上，手里正翻着那封密信，脸上得意都快溢出来。
“来人！”他一拍惊堂木，“把这逆妇押进大牢，严加看管！明日审问，若不招，就地用刑！”
衙役应声上前。
她被拽向侧门，通往地牢的台阶又湿又窄。她一步步往下走，脚步稳，呼吸匀。走到半道，她忽然停下。
“怎么？”押她的人不耐烦。
她没答，只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巾，轻轻擦了擦手。那布巾是她早上从牛棚顺的，脏兮兮的，可她擦得很认真，像在清理什么重要的东西。
擦完，她把布巾塞回怀里，继续走。
台阶尽头是一扇铁门，门上锈迹斑斑。守卫掏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
她被推进去，扑了个踉跄，手撑在地上。地面凉，湿气重，墙角堆着稻草，霉味扑鼻。
她慢慢爬起来，靠着墙坐定。
外头脚步声远去，锁链重新扣上。
牢房里静下来。
她低头，从袖中抽出那张暗码纸条，指尖顺着折痕一点点展开。纸面发黄，边角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左手，轻轻按了按胸口。
那里空了。
信不在了。
可她知道，它去了该去的地方。
她闭上眼，靠在墙上，呼吸渐渐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像是有人在巡视。
她没睁眼。
可耳朵竖着。
脚步在她牢门前停了。
她仍不动。
一只手从铁栏缝隙里伸进来，指尖夹着一片干枯的艾草叶。
她猛地睁眼。
那人没说话，只把艾草轻轻放在地上，又缩回手，转身走了。
她盯着那片叶子，许久，才缓缓伸手，将它捡起。
叶子干得发脆，一碰就掉渣。
她把它贴在鼻尖，闻了闻。
还是那个味。
她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牢房外，天光渐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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