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马周就被冻醒了。他蜷缩在渠边的窝棚里，身下的稻草结了层薄霜，刚焐热的地方又很快凉透。外面传来铁锨撞冻土的脆响，是那瘸腿汉子带着人在赶早工，咳嗽声裹在风里，一声比一声沉。
“马大人醒了？” 窝棚门被掀开，灌进的寒风带着雪粒，瘸腿汉子端着个豁口的陶碗进来，“俺婆娘熬的姜汤，您暖暖身子。”
碗沿结着层薄冰，马周吹了吹，喝得急了，烫得首吐舌头。汉子蹲在对面嘿嘿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俺们给这渠起了个名，叫‘太子渠’，中不中？”
马周刚点头，就听见外面吵嚷起来。他趿着鞋跑出去，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正踹翻流民的米袋，白花花的米撒在冻土上，很快就结了冰。为首的是京兆府的功曹，腰上的玉带歪歪斜斜，嘴里骂骂咧咧：“太子殿下仁慈，给你们口饭吃，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渠边的树，都是府衙的，砍了烧火，问过老子吗？”
一个老汉扑过去护着柴火堆，被功曹一脚踹倒在地。“那是俺们从渠底清出来的枯枝！” 老汉趴在地上哭喊，“俺孙儿发了高热，就等着这柴火烧药……”
“少废话！” 功曹拔出腰间的刀，就要劈柴堆。马周眼疾手快，扑过去用后背挡住：“住手！这些柴是殿下特许留着的！”
刀背砸在马周背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咬着牙掏出太子令牌：“看清了！擅动工地物资，按抗旨论处！”
功曹的脸白了白，却梗着脖子：“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寒门子，也敢拿令牌唬人？” 他挥挥手，“给我打！出了事本官担着！”
衙役们刚要动手，就听见轮椅碾冰的声音由远及近。李承乾裹着大氅坐在渠坝上，赵德推着他，轮子压过结霜的路面，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本王的人，你也敢动？”
功曹见真是太子，腿一软就跪了，刀 “当啷” 掉在地上：“殿…… 殿下饶命！下官不知是您……”
“不知？” 李承乾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米粒，又落在那老汉身上 —— 他还趴在地上，手紧紧攥着把枯枝。“赵德，查查他的俸禄。”
赵德很快回来，手里拿着本账册：“殿下，这姓王的功曹，三个月没发过流民的工米，都换成了他腰上的玉带。”
功曹吓得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冰地上，很快就见了血。李承乾没看他，对马周道：“让人把他绑了，送刑部。” 又对那瘸腿汉子说，“多砍些柴，给孩子们烧炕。”
日头爬到头顶时，渠边的窝棚区忽然热闹起来。太子妃苏氏带着宫女们来了，马车停在渠坝下，车上装着棉絮和草药。她穿着件素色棉袄，裙摆沾了泥也不在意，正亲手给那发烧的孩子喂药。
“慢点喝。” 她轻声哄着，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额头，眉头微微蹙起。旁边的宫女要帮忙，被她拦住：“我来就好，你们去给其他人分棉絮。”
李承乾的轮椅停在不远处，看着她给孩子掖被角的动作，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娘也是这样守在床边。赵德在后面低声道：“殿下，太子妃凌晨就起来准备了，说天冷，孩子们容易冻着。”
苏氏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望过来，脸上泛起红晕，快步走过来：“殿下怎么也来了？这里风大，仔细着凉。” 她从宫女手里拿过件披风，想给他披上，又想起男女有别，手停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无妨。” 李承乾接过披风自己披上，“你有心了。”
苏氏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张纸，“这是臣妾让人画的水车图样，不知合不合用……”
纸上画着个简单的水车，轮子上还标着尺寸，是用胭脂笔描的，边缘有些晕染。李承乾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线条，忽然笑了：“很好，比马周画的强。”
马周在旁边听见，挠着头嘿嘿笑。苏氏的脸更红了，转身又去忙活，裙摆扫过轮椅的轮子，带起些细碎的雪沫。
傍晚收工时，马周给流民们分新到的棉衣。有个瞎眼的老嬷嬷摸索着过来，非要给李承乾磕个头。“殿下是活菩萨啊……” 她摸着棉衣上的针脚，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俺那死老头子，要是能遇上殿下这样的官，也不会冻死在去年的雪地里……”
李承乾让赵德扶她起来，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塞给她：“买点吃的。” 老嬷嬷不肯收，他便说：“拿着吧，算本王预支的，等开春了，你给渠边的花浇浇水。”
老嬷嬷这才收下，揣在怀里，像捧着个宝贝。
夕阳西下时，渠水映着晚霞，红得像团火。李承乾的轮椅碾过渠坝上的车辙，苏氏的马车跟在后面，车轮压过同一道辙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远处的窝棚区升起炊烟，混着饭菜的香气，在风里慢慢散开。
“殿下，” 苏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明日臣妾还来。”
李承乾 “嗯” 了一声，轮椅转过一个弯，把影子投在她的裙摆上，很长，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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