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猪图的纸飞机在暮色里连成银线时，江柠在社区档案室的铁柜深处翻到份电报。米黄色的电报纸边缘己经脆化，打字的墨迹洇开了些，最末尾的“勿念”两个字被圈了又圈，铅笔的痕迹把纸页都戳出了细孔。
“是郑爷爷的。”陆薇用镊子夹起电报的边角，白大褂的袖口沾了点铁锈，“他当年在援建队去了新疆，这是1973年发回来的，据说发报员说字数超了，他硬是把‘一切安好’改成了‘勿念’，多出来的钱买了包奶糖，寄给家里的女儿。”
红绳螺旋桨在掌心沉得发紧，像攥着块冻在时光里的冰。江柠想起郑爷爷总在阳台摆弄盆仙人掌，花盆是个掉了漆的铁皮罐头，里面的土总带着点沙粒——他说“新疆的土养人”。首到前天整理他的遗物，才发现罐头底粘着张揉烂的草稿，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丫头的辫子该长了”“你妈腌的咸菜吃完了吗”“戈壁的星星比家里亮”……最后划掉所有，只剩“勿念”。
“那年冬天雪下得齐腰深。”郑爷爷坐在轮椅上，手指在膝盖上比划着发电报的姿势，指节因为常年握镐头而变形，“工棚的炉子坏了，我冻得半夜睡不着，就想给家里报平安。发电报按字算钱，多一个字，女儿就少块奶糖——她总说‘爸爸寄的糖，甜得能暖到心里’。”
飞猪图的光丝突然从窗缝挤进来，缠着电报往档案室的天窗飘。江柠追过去时，看见电报纸在月光里舒展开，被墨迹遮住的地方慢慢显影：“粮够”“衣暖”“梦到丫头”……每个词都短得像声叹息，却在光里凝出沉甸甸的分量。
“他不是不想多说。”陈默的U盘投射出张老照片，援建队员们挤在发报机前，郑爷爷举着草稿纸在改，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棉花，旁边的木箱里堆着要寄回家的包裹，每个上面都贴着张画——是他女儿画的小房子，“档案里记着，他那年寄了十二次奶糖，自己却总啃干硬的馕，说‘省下的钱，能多写三个字’。”
电报被光丝送到市集时，程小乐正举着快板站在“禁忌回收站”前，词本上的新段子沾着点墨迹：“电报短，字字重，删去千言留寸衷；沙粒细，藏着风，岁月再远也相通。”
晓雅的螺丝刀往电报纸的折痕里一挑，被划掉的字迹突然像潮水般涌出来，在空中凝成个个短句：“想你”“勿累”“等我”……孩子们伸手去接，短句落在林溪掌心，化作游戏里的加密信息；落在陆明手里，变成病历本上的医嘱；最动人的是落在周子昂颜料盘里的，竟染成了戈壁的赭红色，往飞猪图上一抹，就成了翅膀上的纹路，像沙丘里藏着的河。
郑爷爷的女儿郑晓燕突然提着个铁皮盒赶来，盒子里装着个铁皮糖罐，罐底还粘着块融化后又凝固的奶糖，糖纸己经和铁皮粘在了一起。“我总以为‘勿念’是不想家，”女人的指尖抚过糖罐上的锈迹，“后来在爸爸的日记里看到，他每次发电报都要在草稿上写满三页，最后只留两个字——原来最想说的话，都藏在删掉的那些里。”
市集的发报机模型突然自己发出滴滴声，光丝化作电流，把电报里的短句译成完整的句子。张爷爷的妹妹坐在木猪上，往电流里撒桂花，电波带着香气传开，所有被光丝碰到的物件都颤了颤：搪瓷缸里的粥泛起涟漪，棉袄里的棉絮轻轻起伏，钢笔的笔尖滴下墨来，在信纸上写出“收到”。
穿维吾尔族服饰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发报机旁，手里捧着块戈壁石，石头上刻着“平安”两个字。“我和你爸爸睡过一个工棚，”老人往郑爷爷手里塞了把新疆的沙枣，“他总说‘等工程结束，就带女儿来看胡杨林’，这话在工棚里说了三年，却从没写进电报里。”
电报在飞猪图的光里变得透明，能看见纸页的纤维里嵌着无数细小的糖粒，每个糖粒都裹着个没说出口的词：“想家”“爱你”“很快回”。江柠的红绳螺旋桨飞进电报的“勿念”二字里，化作个小小的发报键，键上刻着行字：“所有删去的牵挂，都在心底长成了胡杨。”
手机在这时震动，“育界观察员”发来张照片：新疆的胡杨林里，有棵树的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个小女孩的笔迹——“爸爸，我知道你想我”，旁边的树皮上渗出些透明的树脂，像滴没落下的泪。
夜色漫上来时，郑晓燕正给女儿剥着沙枣，孩子的笑声惊起了落在飞猪图上的纸飞机。江柠望着电报上那些显影的字迹，突然懂了陈之遥笔下那种沉默的厚重——不是要把思念挂在嘴边，是把当年省下的每个字，都酿成如今说不完的暖，让每份藏在“勿念”里的深情，都能在时光里慢慢舒展，露出底下那颗被生活磨粗、却从未变硬的心。
红绳螺旋桨在发报键上停了，按键轻轻跳动，把月光译成滴滴答答的电波，往每个有等待的窗口飞去。她知道，下一站的故事，会藏在更短的符号里，可能是张褪色的船票，可能是张揉皱的车票，可能是每个被距离拉长的物件里，那份不曾稀释的惦念。
而飞猪图的翅膀，会接住所有这些惦念，让它们在风里化作驼铃，响过戈壁，掠过山川，落在每个期盼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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